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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1976 人到中年 婆婆和媳妇

  革命还在继续,舒曼天天开批斗会,耿直常常被叫去学习。这天耿直又在收拾行李,舒曼一脸沮丧推门而入,一屁股坐椅上:“开一天批判会,腿都坐直了。”

  耿直安慰:“都一年多了,天天批判会,你也该适应了吧?”

  舒曼眼睛发直:“每次开会都要我发言,老是要我深挖灵魂狠斗私字一闪念,我跟他们说,我天天挖夜夜斗,我这灵魂深处私字早就不闪念了。”

  耿直乐:“他们怎么说?”舒曼沮丧:“这是跟你说,跟他们哪敢说这些,还不是唯唯诺诺逆来顺受,我就照你给我写的稿子,颠过来倒过去念,他们也不烦!”

  耿直一本正经:“他们小人得志,整人整得正高兴,当然不烦。”

  舒曼急:“这些我都能忍,可什么时候才能搞业务啊?有点经验的医生全都打倒了,我们这种人已经没有处方权了,有处方权能上手术台的全是刚毕业的学生,遇到大病你说该怎么办?你说最倒霉的还不是病人吗?”

  耿直:“别急别急,告你一个好消息啊,军宣队马上就要进驻你们医院了,我军出马局面立刻就会改变!病是有的你看的!你可千万别意志消沉,你学我啊,你看我靠边站这么长时间,我冲你拉过脸,发过牢骚吗?没有吧?”

  舒曼抬头看耿直:“你装的!你心里不晓得怎么抱怨我呢!老楚都被结合进新领导班子了,你凭什么不能?还不是因为我拖累你?”

  耿直一本正经:“你怎么就偏想我装呢,你怎么就不想我是真心诚意呢?你没我善良!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舒曼心里感动,但说不出话,瞪着耿直。耿直笑:“好,就算我装,我装十年二十年,装一辈子,行不行?你呀,心胸本来就狭窄,就别想那么多了,就想孩子,想我!”

  舒曼为之所动,眼睛一热,却又故意瞪耿直一眼,低头看见行李:“又要去学习班啊?”

  耿直踢一脚行李,无奈道:“上个月是北京市,这次是全国卫生口处级以上干部学习班,得去一个月,这个礼拜天不能回去看孩子了。”

  舒曼帮着收拾,唠叨着:“唉,一提孩子我就没办法不发牢骚,你说大人一天到晚这么混着也就罢了,可儿子该上小学了,还天天在奶奶家疯玩,都快成野孩子了,你们学习班得向上面反映反映,孩子教育是大事!”

  耿直苦笑:“全国家长肯定都在反映,我估计快下文件了,这‘文革’可真便宜了这帮臭小子,天天放大假,上礼拜我回去,快不认识俩小兔崽子,泥猴一样。”

  外面有人喊:“耿直!传达室接电话!”

  耿直接过电话,立刻着急,父亲中风了。耿直和舒曼匆匆赶回去,一见耿直母亲就问:“我爸身体不一直挺好吗?怎么突然就中风了?”

  耿直父亲想说话,嘴巴歪着没办法说清楚。耿直母亲叹口气:“你爸这死脑筋,看着厂里不生产光打仗,着急啊!厂里造反派头头是你爸徒弟,你爸训他几句,那小子话说得真难听!你爸当场血压升高手冰凉,中风了!”

  耿直父亲忿忿点头,嘴里含混骂着。耿直冲父亲赔笑脸:“爸,您老咋跟那帮小王八蛋生那闲气呢?您学学我,放眼世界,胸怀宽广,这帮小畜牲秋后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舒曼:“中风应该住院啊,怎么回来了?”耿直母亲没好气地:“你是大夫你不知道啊?你们这些正经大夫都在家闲着,医院里全是一帮愣头青,人只要还有口气,全给轰回来啦!”

  舒曼:“爸,您别动,让我看看……还好,看爸这样子,只是轻度中风,只要好好休息,好好调养,应该不会有后遗症……”

  耿直和舒曼将耿直父亲扶到椅上坐下,就听屋外一阵脚步声,两个儿子端着冲锋枪冲进来了,在屋外就喊着:“妈妈妈妈——”

  一进门都冲向舒曼,舒曼赶紧转身,一手一个儿子,沉得抱不动,只得弯腰搂着,一边亲一个,叫着:“宝贝儿,想妈妈了吧?”

  俩儿子一起喊:“想,想妈妈!”

  一旁耿直看着眼热,吼:“小子!想老子吗?”俩儿子齐声喊:“不想老子!”说完,撒腿就跑出门,气得耿直直跺脚:“这俩小兔崽子!学得这么没教养!”

  回过身就冲母亲道:“妈,这孩子您怎么带的?怎么不认他老子了?”

  耿直母亲还没说话,舒曼一旁笑道:“你放眼世界,胸怀宽广,就别跟孩子计较啦。”

  舒曼一说话,耿直不吭气儿了,耿直母亲一旁看着不舒服,慢条斯理道:“你呀,成天见着儿子粗声大气,拿孩子当小兵,动不动就训人,孩子能不怕你吗?你得来点虚头巴脑的东西,什么宝宝贝贝儿啊。”

  耿直母亲学舒曼说话,声音怪腔怪调,舒曼尴尬,不知道婆婆为什么冲自己来,只能不说话,耿直见不对,赶紧道:“妈您这话可有问题,正破四旧呢,什么宝宝贝贝的。”

  耿直母亲往外走,低声嘀咕着:“不跟你媳妇学的嘛,你媳妇说你听不见,你老妈说你可听得真儿真儿的。”耿直赶紧跟出去。

  屋里剩下耿直父亲和舒曼,舒曼试图与公公交流,轻声慢语着:“您说话吃力,您说慢点儿,我问您一句,您说一句。”

  耿直父亲眼睛歪斜着,一只眼睛盯着舒曼,点头。舒曼说得很慢:“您去医院测过血压吗?高吗?”耿直父亲一听医院二字可着了急,嘴巴歪斜着,极力想对医院现在搞运动不看病表达一些感受,但越急越说不出,急得直拍桌子,吓得舒曼赶紧:“爸,您别急,千万别急,越急病越重,我给您倒水。”

  耿直母亲与耿直在院子里,耿直压着嗓门说话:“您对小舒有意见呗?”

  耿直母亲:“啥意见?没意见!就见不得你宠你老婆!经历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急风暴雨洗礼,还那么娇气!说不得碰不得的。”

  耿直转移话题:“我爸这病一时半会儿可好不了,您打算怎么办?”

  耿直母亲立刻发愁:“叫你回来不就是让你拿主意吗?你俩秃小子已经把我忙够呛,玲子这大串联一走就是大半年,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革命呢,你爸这一躺倒,我可真没辙了,要不你们把孩子接走,要不你们住过来。”

  耿直为难:“我要去学习班儿,下午就得走啊。”耿直母亲:“咋又学习班儿?上个月不是刚去过吗?”

  耿直:“嗨,上个月是市里的,这回是全国的。哎呀,跟您也说不清,要不这样,让小舒住家照顾爸?”耿直母亲怔一下:“她不上班儿?”

  耿直:“每天政治学习,也就半天,再说她是医生,她照顾爸,我也放心。”

  耿直母亲虎着脸:“她是小儿科大夫,治得了大人病吗?”

  耿直:“总比您老强吧?”耿直母亲犹豫着:“那、也得人家愿意。”

  耿直:“妈,您现在怎么对小舒越来越有成见了?她怎么会不愿意?”

  耿直母亲瞪眼:“你做得了她主吗?你问问她去!去!”

  屋里舒曼摆弄着耿直父亲的腿,慢声细语着:“您得坚持吃药,还要适当活动,我明天去医院,把血压计拿回来,跟妈说一声,让她每天至少给您量两次,早上起床后,晚上睡觉前。”耿直父亲拼命摇头,舒曼不解:“您不同意?为什么?您得病就得治啊。”

  耿直母亲进来,耿直父亲叽里咕噜对耿直母亲说,耿直母亲淡笑,冲舒曼:“他说,不要我量血压,嫌我笨,要你给他量,你个老倔巴头,真是忘恩负义!”

  耿直父亲嘿嘿乐着。耿直坐到舒曼身边,小声说:“爸病这么重,我不在家,你住过来照顾一下吧?”舒曼愣住:“我、我、我要上班啊。”

  耿直母亲一边给耿直父亲倒水,一边冷冷道:“是啊,你们都是忙人,老大,你把俩孩子接回去吧,你们带着上班儿,我看也没别的办法了。”

  舒曼看众人脸色,赶紧赔笑脸:“没事儿,妈,我今晚就搬过来。”

  耿直得意地对母亲说:“我说行、那就行。”

  舒曼和耿直母亲都瞟耿直一眼,耿直浑然不觉。舒曼在厨房烧水,情绪明显低落,耿直进来,见老婆脸色,赔笑脸:“你回来住也好,省得成天惦记孩子。”

  舒曼低头:“你妈现在对我成见特别大,你又不在,我挺别扭的。”

  耿直赶紧回身关上门,声音放低:“这么多年我妈那人你还不了解?典型刀子嘴豆腐心,她把你当自家人才说话重一点嘛!”舒曼:“我就怕他们说我连累了你。”

  耿直伸手揽过老婆,声音很轻:“他们见识短、糊涂,你别跟他们一样糊涂就成呗,我抽空就回来看你,你要真有急事儿,找老楚,我妈听老楚的!”舒曼依偎在丈夫怀里没有说话。

  耿直母亲端个大盆在院里晾衣服,耿直过去,声音低低的:“妈,我得跟您说点事儿。”

  耿直母亲瞥一眼耿直,不屑道:“说你媳妇的事儿吧?她进耿家也有十年了吧?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啊,嘀嘀咕咕,嘀嘀咕咕,小家子气!”

  耿直耐心道:“妈,你现在咋对小舒这态度?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听谁造谣生事了吧?”

  耿直母亲瞪起眼睛:“啥态度?啥态度?我不认她这儿媳妇了吗?我进门就给她戴高帽了吗?鼻子眼睛的!还想我咋对她好?噢,像她们家老妈子老常那样,低三下四呀,小姐长小姐短,我告你啊,你想那样,革命群众都不答应!”

  耿直瞪眼:“妈,您说什么呢!小舒她干什么坏事儿了?她在医院受委屈够大了,咱家里人再这么歧视她,她怎么受得了?妈,您现在可变了,跟个造反派一样,心真狠,小玲子给教坏了吧?”

  耿直母亲:“别胡说八道!玲子现在是红卫兵司令,懂道理可比你多!”

  耿直:“妈,我爸身体这样,俩孙子又跟个小鬼一样淘,舒曼是真心想帮您一把,您不能这个态度,您要这样,我没办法去学习班,我去不了学习班,造反派就要找我麻烦,不是小麻烦呀。”

  耿直母亲:“得得得,别吓唬你妈,你妈不是吓大的!你放心走吧,我能对你媳妇咋样?别说她爸跑台湾了,她就是那国民党特务,既是你媳妇我也不会怎么她。”

  耿直急得一把拽住母亲,差点带一跟头,带到树根下,瞪着母亲眼睛,低声严厉:“妈,这种话可不敢胡说!现在什么时候!传出去要掉脑袋的!我再次严重警告您!您要好好待舒曼,可千万别犯糊涂!”

  耿直母亲自知理亏,反瞪眼推儿子道:“行啦行啦,可让你逮着话把了!你妈又不是傻子!你媳妇别看我不顺眼我就烧高香了,走吧走吧,走走走!”

  吃饭了,餐桌摆好,耿直父亲坐在桌旁,耿直母亲给他脖子上扎个围嘴,准备喂饭,舒曼用肥皂给两个儿子洗手,虎子不伸手:“我不用肥皂洗手!”

  舒曼拍虎子小手:“要讲卫生!”虎子大声道:“讲卫生是资产阶级!”

  舒曼乐:“谁说的!毛主席都说要讲卫生!”牛牛道:“奶奶说的!”

  耿直母亲瞪牛牛,舒曼一抬头,正看见耿直母亲瞪大的眼睛,赶紧不说话了,抓过毛巾擦着两只小手,一边一个带到餐桌上。虎子不老实,蹿到椅上手一拨拉,筷子掉地上了,虎子拾起筷子就要夹菜,舒曼本能抢下虎子的筷子。虎子抬头瞪大眼睛看着妈妈:“妈妈,奶奶说筷子掉地上没关系,我爸小时候筷子经常掉地上,我爸肚子里也没长蛔虫。”

  耿直母亲沉着脸给两个孩子夹菜:“快吃!凉了对胃不好,肚子疼又要怪奶奶不讲卫生了!”

  舒曼拿着虎子那双筷子左右不是,想想还是把自己筷子递给虎子,拿着掉地上那双筷子起身要去洗。耿直母亲沉着脸,给耿直父亲喂饭,耿直父亲却不吃,嘴里呜里哇啦嚷着什么,耿直母亲火,饭碗重重放在桌上,对着耿直父亲大声道:“你不能说,不能动了,还闹什么!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现在不是你得意的时候啦!还那么多臭毛病!穷讲究!”

  舒曼走几步愣住,知道婆婆这话是冲自己来的,强忍下去,装没听见,往厨房走去。身后耿直父亲这边身子不能动,那边身子歪斜着,那只手要去打耿直母亲,嘴里乱七八糟着,耿直母亲真火了,喝了声:“你给我闭嘴!老实待着!再闹不给你吃饭!”

  舒曼委屈,但就一根筋偏要去洗那双筷子,耿直母亲气得伸手就要打两个孙子。虎子带头跑开,牛牛跟着跑走,舒曼赶紧拦着往回赶,就见院子里进来一个戴红袖标与耿直母亲年龄相仿的老太太,进门就喊:“耿大妈在家吗?”

  耿直母亲本来生气坐着,赶紧起身,热情道:“哟,肖大妈啊,吃了吗?坐坐坐,牛牛、虎子叫肖奶奶了吗?”

  牛牛和虎子齐声:“肖奶奶好。”肖大妈:“好好好。”

  肖大妈看一眼舒曼背影,拽着耿直母亲到墙角坐下,声音压低:“你媳妇要在你家长住啊?”耿直母亲也压低声音:“老头子中风了,俩孙子又闹腾,让她在家帮个忙,怎么,街坊邻居这么快知道了?”

  肖大妈:“这年头别事儿不好说,这种事儿比打电报都快,街道全知道啦,那个造反派小娘们还让我通知你,让你媳妇参加街道批判会呢,让我给支过去了,小娘们肯定还会来找你,你得有思想准备。”

  耿直母亲嘀咕着:“真是资产阶级臭小姐啊,这苍蝇蚊子闻着味儿就来了!”

  肖大妈:“你家老大怎么样啊?结合进新班子没有?”耿直母亲:“有这么个老婆,怎么可能!”

  肖大妈叹息:“你家老大要是不转业搁现在,那可了不得,现在解放军多吃香啊,前院程大妈三小子,比你家老大差多了,人家现在军管会政委,红旗牌小轿车坐着。程大妈笑得眼睛都没了。”

  耿直母亲皱着眉头,长叹:“还不是被资产阶级小姐鬼迷心窍了?你说他为这小娘们儿,当初转业,现在又靠边站,唉,你说他图个啥嘛!”舒曼走到门外,听到婆婆说话,愣住。

  肖大妈得意:“当初我家桂蓉跟你提过多少次,非看不上,现在后悔了吧?桂蓉这孩子又贤惠又漂亮,我那几个丫头属她长得俊,她爱人现在是厂领导小组副组长,管好几万人呢。”

  耿直母亲不舒服:“嗨,那后悔事儿多了去了,当初不是图她有文化嘛。”

  一旁虎子叫:“奶奶,我吃完了,我玩儿去啦?”

  虎子和牛牛扔下碗就往外跑,经过门口,舒曼赶紧一手一个拽住:“刚吃完饭,别跑!”

  耿直母亲和肖大妈见舒曼就在屋外,互相看一眼,有点心虚。肖大妈赶紧:“您吃饭吧,我走啦!”

  耿直母亲“啊啊”着送出来,正看见两个孩子拉着舒曼手转圈,撒娇,牛牛喊:“妈妈抱我。”耿直母亲沉个脸训斥道:“男孩子没点儿男孩儿气,动不动妈妈抱,没出息!”

  舒曼尴尬,手松开,两个男孩子撒腿就跑,舒曼喊:“慢点!跑急了要得阑尾炎的!”

  一旁耿直母亲幽幽道:“我们穷人家孩子天天就这样,饿了吃,饱了跑,也没见得什么尾巴炎,你也别把你资产阶级那一套灌输给我孙子,回头到外边一学,这不找事儿吗?”

  舒曼心里委屈,但说话还是慢条斯理,一字一句:“妈,您这个说法我不同意,刚吃完饭不能做剧烈活动是科学,难道科学、医学都是资产阶级吗?”

  耿直母亲也是不急不忙,语调冷冷的:“你还甭跟我说什么科学不科学的,我就信一条,听毛主席的,毛主席说啥是资产阶级,啥就是资产阶级,我知道你不服气,所以你要学习要改造,街道让你去参加批判会,我让肖大妈给你挡了,可你在家里也得学习、改造!你资产阶级大小姐那一套给我收起来!不然你连累的就不是我们老大一人,是我们全家!”

  耿直母亲说完转身就走,舒曼这叫一气哦,眼泪哗地就下来,耿直父亲一旁看了,想起身,起不来,砸着桌子,舒曼抬头,见了,赶紧过去,流泪问:“爸,您要什么?”

  耿直父亲瞪着眼睛,呜噜着,舒曼听不懂,只得抓过一张纸和笔放到耿直父亲面前:“爸,您能写字吧?”

  耿直父亲抓着笔,颤颤巍巍写下几个字:“你妈糊涂,别理她!”

  舒曼含泪点头,勉强一笑:“我知道……”

  耿直和楚建一起上学习班,课后两人边走边聊,耿直显得心事重重:“这么一搞,人心都变了,我妈你知道吧,多善良一劳动妇女,现在可好,见了舒曼跟猫见耗子,那叫一个哪疼往哪儿掐,我那疯妹妹就更甭提了,幸亏不在家,要不然,舒曼还有活路啊。”

  楚建一笑:“老人心也不难理解,是替你抱屈呗,新领导班子成立,你我都是板上钉钉结合对象,为啥你通不过?”耿直:“别说了!我当个逍遥派挺好,多自在,我现在比文革前多长多少肉,你知道吗?”楚建冷冷道:“你还好意思说,你那肉再长下去,就长脑子里了,真成废物点心了!”

  耿直眼睛发直:“我就不信,我对党忠心耿耿,党就看不见?”

  楚建走几步,实在忍不住,回头道:“问题是,你老婆满世界打你旗号为季诚鸣冤叫屈,这件事情影响太恶劣了!”

  耿直打断:“她政治上幼稚,我教育过她了!这事儿还提它干啥!”

  楚建懒懒道:“这件事对你政治前途影响有多大,你心里比谁都明白,算了算了,你对你老婆啥心意,我都清楚,我也不扯那些废话了,我就问你一句,你小子别跟老子说官话,你就说说你灵魂深处的活思想,你就真不想进领导班子?”

  耿直叹口气:“说不想那是虚伪……可是,我们夫妻十年,我是咋也看不出我这老婆是哪门子阶级敌人……要我和她划清界限,这辈子是不可能了!”楚建摇摇头:“你呀你呀,我都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了!”

  舒曼有些怕回婆婆家了,越近脚步越沉重,不停地活动脸部,希望自己能挤出几丝笑容,一进院子迎面就见两个儿子撵着几只小鸡跑来跑去,耿直母亲出来吼:“小心点儿!别把小鸡踩死了!这可不是一般的鸡,金贵着呢!”

  舒曼笑道:“妈,您买小鸡了?”耿直母亲冷冷道:“不是买的还是偷的?”

  舒曼被噎住,夹着血压计往屋里走,身后虎子学母鸡下蛋:“咯咯嗒,咯咯嗒,奶奶,小鸡什么时候才能下鸡蛋啊?”

  耿直母亲对孙子就笑嘻嘻着:“傻小子,这都是小公鸡,怎么会下蛋!”

  牛牛就学公鸡打鸣:“喔喔喔——”

  虎子问:“奶奶,为什么都买小公鸡啊?我想看母鸡下蛋,多好玩儿啊!”

  耿直母亲:“笨小子,这是给爷爷治病的保命鸡!都得是公鸡还得是童子鸡。”

  牛牛和虎子都凑到耿直母亲跟前,舒曼也发愣,听着。虎子:“什么是童子鸡啊?能吃吗?奶奶,我想吃鸡腿。”

  牛牛冲着母亲:“妈妈我也要吃鸡腿!”舒曼抱着牛牛:“好,妈妈给牛牛做红烧鸡腿。”牛牛拍手:“妈妈好,不给虎子吃。”

  虎子刚要闹,耿直母亲沉着脸对牛牛道:“我刚才说什么来着,这是保命鸡!给爷爷治病的,谁也不能吃!”

  牛牛吓得要哭,舒曼放下牛牛,赔笑脸:“妈,鸡肉能治病吗?”

  耿直母亲冷着脸道:“什么鸡肉啊,鸡血!还是医生呢,没听说打鸡血治中风吗?”

  舒曼怔住:“打鸡血?怎么打?”耿直母亲:“你没打过针吗?就是把鸡血抽出来,然后打到病人肌肉里,对了,你去医院拿个注射器回来。”

  舒曼急:“妈,您听谁说打鸡血治中风啊?”耿直母亲:“不用谁说,咱这一片家家都知道,不光能治中风,治的病多了!半身不遂、肝癌、牛皮癣、连不生孩子都管用。”

  舒曼打断:“您只是听说,见过真治好的吗?”

  耿直母亲:“怎么没见过,前院老陈头,原先和虎子爷爷在一个厂的,得了乙肝,都肝腹水了,人快没了,什么大医院也去了,专家也看了,没用,打了半年鸡血啊,好啦,比虎子爷爷身体可健康多了。”

  舒曼:“真的?”耿直母亲瞟一眼舒曼,冷冷道:“人民群众的发明创造,你不信是吧?你当然不信,要不说你们这些资产阶级专家学者要打倒要接受改造呢!就这么看不起劳动人民!”

  舒曼耐着性子:“妈,这鸡血也没经过消毒什么的,生血往人体里打,它会产生抗体,而且万一这鸡有什么病,它不是会传染给人吗?”

  耿直母亲:“所以这鸡一定要童子鸡呀,沾了母鸡的就不行了!还得自己养,自己养得干净!”舒曼看着地上跑的小鸡,直皱眉头:“妈,这个没经过试验的,对人体可能有不良作用,您可别——”

  耿直母亲虎起脸对舒曼:“这可是中央首长都在用的民间秘方,你这身份在家里说说算了,可不敢到外边说这种话,人家会给你扣大帽子!游你街!”舒曼吓得不敢说话了。

  耿直母亲正在洗菜,舒曼进来:“妈,我来吧!”

  耿直母亲放下手中菜,舒曼接过去,耿直母亲却也不走,一旁看着舒曼,舒曼洗两下,有点不自在了,回头看耿直母亲,赔笑脸:“妈,您有话跟我说?”

  耿直母亲脸上没有表情:“没话说就不能在这儿站一会儿吗?”

  舒曼赶紧:“没有没有,我以为您找我有事儿呢。”

  耿直母亲抓起锅,手里叮叮当当着:“我有事儿找你为什么不能说呢,你我又不是敌我矛盾?你问得就奇怪,你们这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就是什么都弯弯绕。”

  舒曼实在忍不住:“妈,回到家就别老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好不好?我一听这词儿啊,好像又在单位开批判会,浑身起鸡皮疙瘩。”

  耿直母亲:“你心里没鬼你为什么这么紧张?你要是改造好了,你还怕人这么说你吗?”

  舒曼看着耿直母亲,不知道说什么好,耿直母亲看一眼舒曼,继续手里活,说话声音也叮叮当当的:“老大说让我别委屈你,我就不懂了,什么叫委屈?我们工人阶级说话就这样,直来直去,你要怕委屈,你别进我们工人阶级家门啊。”

  舒曼低声嘀咕:“您个人也不代表工人阶级。”

  舒曼没想到自己会把心里话说出来,说完自己也吃惊看婆婆,耿直母亲瞪着舒曼,怒气冲冲:“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舒曼闭嘴不说话,耿直母亲:“唉,你不是很有理吗,你说啊!”

  舒曼不紧不慢:“我不说。”耿直母亲越来越气:“为啥不说?”

  舒曼:“因为您对我有偏见,我说什么您也不会听,所以我不说。”

  耿直母亲:“那我怎么就不对别人有偏见呢?怎么就偏对你有偏见呢?”

  舒曼也横下一条心,开始跟婆婆辩论:“这正是我要问您的问题啊,您为什么偏对我有偏见呢?”

  舒曼看着婆婆,婆媳大眼瞪小眼,耿直母亲被绕住,气得扔下手里家伙,怒道:“你欺我没文化说不过你?你等着,小玲子这两天就回来啦,她可是红卫兵大司令,她会好好给你上政治课的,你等着吧!”婆婆怒气冲冲往外走,舒曼苦笑一下,开始慢条斯理地择菜。

  晚上,大人、孩子都睡在一张炕上,两个孩子睡着了,舒曼不安地睡着,翻来覆去的,一个黑影摸了进来,掀开她被窝钻了进来。

  舒曼忽地一下坐起,吓得尖叫起来,那人赶紧将她嘴巴捂住,熟悉声音道:“傻老婆,你想让人抓流氓搞破鞋啊!”

  舒曼猛地一头扎到丈夫怀里,眼泪哗地涌出,双手捶打着:“你讨厌,你吓死我了,你干什么去了?你怎么才回来啊!”

  耿直紧紧搂着老婆,笑着:“跟你说办一个月学习班,这才一礼拜,我还偷跑回来,就怕你受委屈。”

  舒曼推着搡着,哭着,耿直捧着老婆脸:“哭成这样?是我妈给你委屈受了吧?”

  舒曼赶紧摇头:“没有,就是医院成天开批斗会,还有季诚扫马路,石菲菲跟他正式办离婚手续了。”

  舒曼控制不住,又哭起来,耿直搂着老婆,也难过着:“别太伤心啦,家里人都健康都好就万幸了。”舒曼伏在耿直肩头说不出话,只是流泪。

  第二天一早耿直母亲看着耿直不高兴:“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就半夜三更钻进屋,让别人还以为你跟台湾特务接头呢!”

  耿直哭笑不得:“我的老娘哟,你开玩笑也得挑个时候,现在风声这么紧,您一天到晚台湾啊特务的挂嘴边,你是怕人听不见吗?”

  耿直母亲斜眼看儿子:“你老婆是台湾特务吗?你这么心虚?”

  耿直瞪母亲:“妈,我一直没顾上问你,小舒在家,你是不是有点、有点——”

  耿直母亲瞪眼:“有点啥?说啊?说我虐待你媳妇了,说我给她委屈受了?一天到晚拉个小脸儿给谁看啊!男人一回家就告刁状,你说你要那么清白,你当面跟我说,你跟我儿子背后嘀咕啥!”

  耿直:“妈,妈,舒曼啥没说,她还用说嘛!我是你儿子,我认识你三十多年,我还不知道我妈啥人儿?你可太小看你儿了!”

  耿直母亲看一眼儿子,又生气:“我就是心里堵得慌,不高兴,你说咋办吧!”

  耿直:“那你说说到底怎么个不高兴,你不说我咋知道咋办呢!”

  耿直母亲:“你又装糊涂你!”耿直:“我真糊涂!”

  耿直母亲瞪着儿子,耿直一脸无辜,看着母亲,耿直母亲真气,手比画着:“前院啊,程大妈那小三子,啊,哪点如你?你当兵那阵,他还拖鼻涕尿裤子,成天被他妈打,现在看看人家,军管会政委!坐红旗牌小轿车来家接程大爷、程大妈到天安门兜风!你说你小子!啊!咋混得这样,越活越抽抽,我出门都没脸见人了。”

  耿直见母亲说了真话,倒也不气,一笑:“妈,你是我妈我就不给你上纲上线啦,你这叫啥思想呢,还成天说人家资产阶级,你这叫啥?叫名利熏心、贪图富贵!比资产阶级还资产阶级!”

  耿直母亲拉个脸:“随你咋说,反正我就是不高兴!就是想不通!”

  耿直看表:“妈,我得上学习班去了,没工夫跟您讲大道理了,就跟您强调一点,舒曼是个好女人,您这么待她,她没半句怨言,了不起!”

  耿直母亲叫起来:“我咋待她了?她让你这么对你妈,啊,你找她来,我跟她说道说道!”

  舒曼进来:“妈,您叫我了吗?”一见舒曼,耿直母子都不说话了,耿直拽着舒曼往外走,回身冲母亲笑:“妈,我走了。”

  耿直母亲不理,舒曼想说什么,耿直拽走她。

  两人并肩走着,舒曼:“我姐和姐夫回来了,他们厂把那些黑五类都集中到农场改造,我姐夫一辈子没干过体力活,现在成天锄地,不知道有多难受的。”耿直:“不管怎么说,没有生命危险就好……劳动劳动也是好事,至少可以锻炼身体嘛!”

  舒曼愁眉不展地连连叹息。耿直试图让舒曼高兴起来,笑道:“哎,要不哪天你来我们学习班玩玩儿?我们三人一宿舍,有人家属来探亲,我们都给腾地方。”

  舒曼不信:“就办一个月学习班还有探亲的?”

  耿直嘿嘿笑着:“有刚结婚的,憋不住呗。”他说着声音低下去:“唉,你想不想呀?”

  舒曼不理会,手却伸过去,用劲掐耿直。耿直疼得要命,却乐:“我知道我知道。”

  舒曼嗔着:“知道什么?”耿直嘿嘿笑着,舒曼看着耿直笑脸,突然也笑:“唉,问你个人,桂蓉认识不?”

  耿直没反应:“不认识。”

  舒曼瞪眼:“肖桂蓉,隔壁肖大妈二闺女,肖二丫敢说不认识?”

  耿直噢了一声:“二丫啊,认识啊,怎么啦?”

  舒曼:“跟你好过吧?”耿直:“没有吧?”

  舒曼瞪眼:“还没有吧?有没有你不知道吗?”

  耿直搔头:“我年轻时候英俊潇洒,跟我好的女同志太多了,记不清了,这个二丫嘛,让我想一想。”舒曼扑哧一声笑了,推耿直:“讨厌你!”

  耿直假装被推得踉跄着,笑道:“女人啊真是女人,不管什么时候一说这事儿,就这么来劲,唉,我告诉你多少回啊?你是我初恋对象,也是唯一对象,那个二丫是喜欢我,可我根本没理会过她呀。”

  舒曼瞟一眼耿直:“人家现在可得意了,丈夫是造反派头头,长得又俊,我又成天拖你后腿,你不后悔?”耿直直起眼睛:“她长得还叫俊?腰跟腿一般粗!”

  舒曼咯咯笑着:“那要不一样粗,要真长得俊,你后悔吧?”

  耿直:“那不可能,我找你就是找到头了,没有比你更俊的女人啦!”

  舒曼嗔着:“我要知道你是这么个好色之徒,我说什么也不会跟你!”

  耿直乐着:“那你想跟谁?”舒曼也乐:“反正不跟你。”

  两人乐着,耿直忽道:“老婆,你有文化,有心胸,别跟我妈一般见识,啊。”舒曼点头。

  舒曼端着簸箕倒垃圾,胡同里来回走的人,居然人人手里拎着公鸡,脸上都兴冲冲的,彼此问候:“今天打了吗?”对方答:“打了,你呢?”那人答:“正要去打呢。”

  舒曼看着那些呆呆的鸡苦笑,正要转身,就听到有人叫她:“舒曼同志!”

  舒曼愣一下,循声回头,愣住,眼前是个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军装,臂戴红卫兵袖章,头发塞到军帽里,身背大大的军用背包,脸黑乎乎,小伙子模样的人,呲着一口白牙冲着自己乐。见舒曼没反应,上前男人一样猛拍舒曼肩膀:“不认识我啦,我耿玲啊!”

  舒曼身子一闪,赶紧捂着被拍疼了的肩膀,“噢”了一声:“玲子啊,我真认不出了,还以为小伙子呢!你、你不大串联不革命了?”

  耿玲大模大样着:“嫂子我走了大半年你怎么一点没进步啊,听你说话就知道你不关心政治,不关心革命,毛主席号召我们红卫兵回校闹革命了!”

  舒曼“噢”了一声,心生抵触之情,赶紧道:“噢,我知道我知道,虎子爷爷病了你知道吧?”

  耿玲:“我战友告诉我了,我就是回来看我爸的。”耿玲说着大踏步往家走,舒曼松口气,正要倒垃圾,突然听到一声鸡叫,立刻回头叫:“玲子!”耿玲转过身看着舒曼,舒曼拎着簸箕赶过去,拽着耿玲到路旁:“跟你说件事儿,你知道打鸡血吗?”

  耿玲:“知道啊,我们串联一路上,不少人都打鸡血治病呢,怎么啦?”

  舒曼看着耿玲:“真能治好病?没有出事儿的吗?”

  耿玲:“怎么可能出事儿啊,鸡血是干净的,农民同志说比人血都干净呢,我得赶紧看我爸去了!”耿玲说着回身就跑,舒曼满脸无奈。

  耿直父亲、耿直母亲看着黑乎乎的女儿都乐,耿直母亲心疼着:“说是步行大串联,不会真步行吧?”耿玲大义凛然着:“妈您也太小瞧我们红卫兵小将了!我们言必出行必果!当然真步行了!我告您啊,我们沿着红军走过的路走了一个来回。”

  耿直母亲:“是啊?两万五千里长征,你走一来回,走五万里啊?我说我闺女又黑又瘦,是不是成天吃草根啃树皮啊?”

  耿玲不好意思:“妈,还是没有当年红军那么艰苦啦,有时候也坐牛车什么的。”

  耿直母亲:“那也够艰苦了,现在城里孩子哪吃过那苦啊,玲子你们革命也成功了,回来就不走了吧?”

  耿玲:“妈您可别说这种落后话,毛主席说,要继续革命,要一辈子革命,革命是革命者终身的事业!”

  耿直母亲不敢再说话:“哦哦,我去做饭吧,你想吃什么?”耿玲:“我想吃——”她忽地抱住母亲,这瞬间显得像个小女孩,“妈,我做梦都想吃您做的炸酱面。”

  耿直母亲眼睛一下子湿了,哽咽着:“我就去做,就做。”

  耿直母亲刚出门,舒曼拿着血压计进来,耿玲为了掩饰刚才的脆弱,见到资产阶级嫂子立刻来了情绪:“嫂子,我有东西送你。”舒曼不敢相信:“给我礼物?”

  耿玲一本正经:“礼物是资产阶级那一套,早就废掉了,我送你的是革命、革命——”舒曼不由道:“礼物。”

  耿玲噎一下,实在找不着什么合适词,把手里一个本子塞到舒曼手里:“你好好看看吧,这是一个出身资本家的红卫兵写的日记,她爷爷解放前开过好几家当铺,‘文革’开始她第一个批斗她爷爷,还写血书表明她革命决心!嫂子,你真得好好学学人家。”

  舒曼还没说话,就见耿直父亲抡起桌边拐棍砸向耿玲,耿直父亲手软,棍子抡起,又落下,耿玲可吓一跳,赶紧冲过去,扶住父亲,看着舒曼:“我爸脑子中风是不是就傻了?不认识我了,怎么还冲我扔棍子啊!”

  耿直父亲猛推耿玲,嘴里叽里呱啦的,舒曼和耿直父亲待了几天,能听懂耿直父亲话了,苦笑:“爸说你没良心,怎么能赞同批斗自己爷爷呢?”

  耿玲不看父亲,冲着舒曼来劲:“她爷爷是资本家啊,手上沾满劳动人民血汗啊!我爸这是反动言论!”

  耿直父亲嚷嚷着,舒曼翻译:“爸说,爷爷就是爷爷,爸爸就是爸爸!你不孝。”

  耿玲不看父亲,瞪着舒曼:“舒曼同志,这是你自己的活思想吧?”

  舒曼现在也不怕了,苦笑:“我在翻译爸爸说话,是爸爸的活思想。”

  耿玲:“我爸不可能有这种活思想,我爸是老工人,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是先锋队,怎么可能有这种落后反动言论呢,要不就是你的思想影响了我爸。”

  耿直母亲进来,接话茬:“你爸那老倔巴头,谁能影响他思想呀?”

  舒曼笑,耿玲恼羞成怒,回身冲母亲:“妈,毛主席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在路线问题上没有调和的余地。”耿直母亲瞪大眼睛:“啥意思?”

  耿玲一本正经:“具体到咱们家就是,不是我们把我嫂子改造成工人阶级一员,就是我嫂子资产阶级潜移默化影响我们。”

  耿直母亲还没反应,舒曼一下子毛了,放下手中的血压计,大声道:“玲子,你这大帽子也扣得太大了吧,要压死人了!”

  耿玲还没说话,耿直母亲得意道:“你有理你讲理,有理不在声高,你嚷嚷什么?”

  舒曼冲着耿直母亲,声音也不高,但字字清楚:“妈、玲子,你们说,你们和我是两个阶级两条路线斗争关系吗,是敌我关系吗?”

  耿玲和耿直母亲互看一眼,耿直母亲:“玲子你说,你懂道理多!”

  耿玲:“当然不是敌我关系,所以我们才要帮助教育你啊,你看你这态度,对立情绪这么大,再发展下去,就不好说了。”

  舒曼再忍不住,脱口而出:“你们说那么多,就是恨我拖累了耿直,是不是?”

  耿玲到底年轻,被震住,不知道说什么好,转向母亲求救:“妈,妈,咱有这意思吗?”耿直母亲却不吝,推开女儿,瞪着舒曼:“这不秃子头上虱子,明摆着嘛!玲子她哥,自从娶了你,你说他有什么……”

  耿直父亲拎起那根棍子砸过去,声音清晰骂道:“蠢婆娘!”

  耿直母亲躲过棍子,大怒:“你个倔老头,你也中资产阶级毒了你!你看你儿子,啊,大英雄啊,毛主席接见的啊,现在可倒好,人不人鬼不鬼,成天办学习班,为啥呀?”

  舒曼一屁股坐下,眼睛红了,耿直父亲身子歪斜着吼:“你混蛋!”

  耿直父亲身体剧烈颤抖眼看要倒下,舒曼、耿直母亲、耿玲赶紧上前扶住,耿直父亲推开耿直母亲和耿玲。

  耿直母亲悻悻道:“倔老头,等你病好了,办你学习班!”

  舒曼没进院子就听见鸡叫人叫,进得院子目瞪口呆,只见婆婆手里抓着一只小公鸡,公鸡在婆婆手里挣扎,两个儿子一旁叫着跳着,耿直父亲坐在院里眼巴巴看着。

  耿直母亲一见舒曼,赶紧叫道:“你回来正好,注射器煮过了,你给你爸打针吧。”说着就把小公鸡往舒曼手里递,舒曼吓得后退一大步,叫道:“我没打过针。”

  耿直母亲气:“你不是医生吗?怎么没打过针啊?”

  舒曼:“妈,打鸡血这事我总觉得不科学,爸的病还是到医院找医生慢慢治吧。”

  耿直母亲:“你行了!现在医院还有好医生吗?”耿直母亲立刻觉得说漏嘴了,补一句:“那些造反派搞革命行,看病悬。你就说一句,你打不打?”舒曼摇头,耿直母亲怒,“你不打,我自己打!”

  说着转身就走,舒曼刚要说话,耿玲兴冲冲进来,进来就喊:“妈!老远就听鸡叫,是不是要给我爸打鸡血啊?”

  耿直母亲回身大喜:“玲子,你在红卫兵当过卫生员,你还看过老乡打鸡血,你给你爸打?”耿玲怔住:“为什么不让我嫂子打呀?她是医生。”

  耿直母亲冷冷的:“让你打你就打,你爹又不是她爹!”

  舒曼脸红一阵白一阵,耿直父亲此刻也无话可说。耿直母亲抓着小鸡,掰着鸡翅,耿玲拿着针筒一针扎进鸡翅内,小鸡尖叫一声猛地折腾,耿玲吓得手松开,针管还插在鸡翅内,两人都吓得不敢动,还是身边舒曼赶紧拔下针管。

  耿直父亲坐在椅上,撩开瘫了的那个手臂,耿玲手持针管要往父亲臂里打,针尖才挨到父亲皮肤,手就开始剧烈颤抖,耿直母亲一旁鼓励:“没事儿,你爸这边瘫的,没感觉,扎了也不疼,你扎,你就往里扎!”耿玲闭眼往里扎,才扎进去,就见耿直父亲身体动一下,吓得耿玲一下子就拔出针来,气得耿直母亲伸手就要打:“你个笨丫头,你往里扎啊!”

  耿玲气得要哭了:“嫌我笨您自己不会扎吗?干嘛非要我扎啊!”

  耿直母亲怒:“我扎就我扎!”

  耿直母亲拿起针,针尖刚触到耿直父亲皮肤,手就哆嗦,抬眼看耿直父亲,耿直父亲眼巴巴看着满管鸡血,回过头去看一旁紧张呆着的舒曼,耿直母亲也回头看舒曼,舒曼只得上前,从婆婆手里接过针管,一针下去。

  说不上为什么,这鸡血针好像真有效,几天过去耿直父亲可以慢慢走了,舒曼搀着耿直父亲在院子里散步,耿直父亲脸红扑扑的,耿直进来,一见惊道:“我爸气色太好了,这打鸡血还真有神效啊?”

  说着上前换下舒曼,搀住父亲。舒曼一旁接过耿直手中提包,苦笑:“看来我真是跟不上革命形势了。”

  两人回到屋里,舒曼看着窗外耿直父亲柱着拐棍蹒跚而行的样子,讷闷着:“打鸡血怎么想也没什么科学道理,可你爸打了三个礼拜,虽然也不能说治好病了,可也没出什么事。”

  耿直收拾东西笑道:“你把我爸病治好了,是我们家大功臣,我看我妈现在对你态度可跟以前不一样了。”

  舒曼迟疑着:“可我还是感觉不太对,这鸡血打一针两针可能问题不大,长期打,我觉得还是有危险。”

  正说着,耿直母亲进来,态度友好:“小舒啊,你们走之前再给你爸打一针。”

  耿直乐着:“妈,你看我爸现在像不像龙王庙里龙王爷啊,那脸蛋红扑扑的。”

  耿直母亲也乐:“打鸡血都这样,你没看前院林奶奶,八十岁了,那脸跟鸡冠颜色一样,看着才可乐呢。”

  舒曼嘀咕着:“脸这么红也不是什么好现象。”耿直母亲没听清:“你说什么?”舒曼赶紧摇头。就听院子里耿玲叫着:“今天我给我爸打鸡血,我在学校给好多人打过了,我手再也不哆嗦啦!”

  耿直父亲现在换了大腿,耿玲拿着针,准确扎下,只见鸡血缓慢注射进去。耿直和舒曼拎着行李和两个孩子往外走,耿直母亲一手牵着一个孙子,唠叨着:“学校也没开学,让孩子多住几天嘛。”

  舒曼笑道:“中央已经下文件了,中小学要复课闹革命,过几天玲子也要重新上学了呢。”耿直在一旁挤眉弄眼:“妈,舍不得小舒走了吧?”

  耿直母亲瞪耿直一眼,还没说话,就听堂屋耿玲一声尖叫:“妈呀,我爸不行啦!”吓得全体人员忽地往回跑。

  耿直父亲口吐白沫,瘫在椅上,两眼发白,眼看就不行了。舒曼赶紧过去,翻眼皮,摸动脉,紧张道:“赶紧送医院吧!”耿直:“是不是打鸡血有负作用啦?”

  舒曼紧张地点点头,耿直母亲哭出声:“那怎么办呀?”回身就打一旁傻掉的耿玲,“说让你嫂子打你偏逞能!你嫂子在医学院读过五年书呢,你一个小卫生员你懂什么!”

  耿玲哭着抱住父亲:“爸,你醒醒啊。”转过脸冲舒曼,“嫂子,救救我爸呀!”

  舒曼紧张地看着耿直:“别愣着啦,赶紧送医院吧!”

  耿直母亲哭道:“医院有好医生吗?那些小造反派不得跟玲子一样,瞎治啊!”

  耿直扶父亲:“妈,先送到医院再找大夫!”

  到了医院,把耿直父亲送上手术床,舒曼一身护士装束和另外一个年轻医生准备手术,角落里站着一身清洁工打扮的季诚,手持扫帚。

  舒曼:“我爸到底怎么回事啊?”季诚:“脑出血,必须马上手术……”

  舒曼:“可你学的心脏外科呀!”

  季诚神情严肃:“医院最好的脑外科专家被遣送回原籍了……你放心,我参加过几例脑外科手术……”舒曼:“我相信你……”

  季诚转向年轻医生,轻声发号施令:“准备好了吗?”舒曼和年轻医生点头。季诚:“开始吧……”

  耿直、耿直母亲、耿玲守在手术室门外,耿玲一身造反派打扮,横眉竖眼的,耿直虽然没穿军装,但一身正气,那些戴着红袖标的造反派倒也不怎么搭理这一家人。

  耿玲悄声道:“我嫂子不是靠边站了吗?怎么敢进手术室,让人发现了,怎么办?”

  耿直低声道:“她不当医生,当护士,做手术的是个造反派,和你一样,傻丫头!真正主持手术的是季诚,就那个小鸡。”

  耿玲不说话了,耿直母亲一旁唠叨着:“你说这文化大革命啊,怎么连医院也跟着瞎起哄呢,这人命关天的大事啊,老大啊,你以后可得对你媳妇好点,现在医院进不得,咱家里有点病什么的,可指望你媳妇呢。”

  耿直乐:“妈,这么势利眼儿的话您老说得还理直气壮。”

  耿直母亲尴尬一笑:“你妈不是工人阶级家属,直肠子嘛。”

  耿直:“放心吧,妈,你儿子找老婆那首先一条就得孝顺,我妈就是她妈,我爸就是她爸。”耿直母亲撇撇嘴没说话,门打开,舒曼一身护士装出来,大家赶紧围上前,舒曼不敢摘口罩,四下看看,轻声道:“手术很顺利,出血已经止住了……妈,您放心吧!”

  耿直母亲身子往后一倒,耿直赶紧扶住,耿直母亲一手一个抓住儿子和媳妇手,流泪道:“儿啊,妈向你和小舒请罪,你们可以开他妈的批斗大会,妈认罪!”舒曼:“妈……”却又实在不知该接什么话,不禁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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