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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22节 谁家的女人?

  巴立卓刚步出机场,就见到梁菁菁和司机小龚候在出站口。巴立卓感到几分惊讶,快步上前笑嘻嘻地说:“巴立卓何德何能?有劳大姐亲自接站。”

  司机小龚伸手接过他的行李,匆匆向停车场走去。梁菁菁不笑,“先上车再说。”

  巴立卓更觉得蹊跷,真以为单位出什么乱子。上了车便问:“怎么了?急三火四的催我回来,到底出了什么岔子?”

  小龚不吭声,发动了车子就走。梁菁菁含糊其词道,“没啥没啥,咱们马上回松河。”

  巴立卓着急了,“有啥说啥,别掖着藏着!”

  梁菁菁:“有件事情是要告诉你,你不要着急,不要紧张。”

  巴立卓顿觉不祥,以为母亲那边有什么情况,声音有些颤抖:“你说,你说。”

  梁菁菁:“你儿子病了,不是病了,而是受伤了。”

  巴立卓脑袋嗡的一下,“啥,你说啥?”

  “别急,不太要紧的,皮外伤而已。”梁菁菁简略介绍说,前天晚上巴奢在“金桥少儿外语”学英语,放学时一马当先的往外跑,走廊里黑洞洞的,一头撞破了门玻璃,搞的头破血流。孩子的左手虎口受伤,鼻梁被玻璃划破。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巴立卓质问。

  梁菁菁:“萧竹和我们都怕你分心,再说你的返程机票已经买好了,所以我往沈阳赶,来这里接你。”

  “孩子现在在哪儿?”巴立卓稍微放松了些。

  “在松河医院,现在还不知道要不要手术。”

  巴奢手缠绷带躺在病床上输液,见巴立卓回来了,叫了声爸爸。巴立卓的心头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而孔萧竹默然无语,背转过身去。

  巴奢本来就不愿意学习,一个劲儿地嚷嚷:“全怪你们,全怪你们,我再也不学外语了……”

  巴立卓呆了呆:“医生什么意见?”

  孔萧竹不看他,像是对着别人说话:“左手肌腱断裂三分之一,鼻梁至右侧鼻翼的皮肤被刮掉。有破相的危险。”

  “学校的人来了吗?”巴立卓由悲转怒。

  梁菁菁答:“来过了,嘀咕一阵就走了。”

  巴立卓抬腿就走:“我去问问医生。”

  主治医生的诊断很明确,左手虎口有可能丧失运动能力,鼻梁处结痂后要形成伤疤。医生怕巴立卓听不懂,还通俗地解释说,估计孩子的左手拿不住水杯,鼻梁处将有一道鲜红的疤痕,如果植皮的话肤色反差更大。巴立卓火冒三丈,“那就是说毁容了?”

  医生点头,“我们的方案是每天换药,不让患处结痂,希望两侧鼻翼的皮肤向鼻梁正中愈合,这样的伤疤颜色很浅。但是,天天揭纱布孩子会很疼的,而且最少需要一个月时间。如果效果不佳,就只能寄希望于整容手术了。”

  巴立卓连连捶头,问:“那么手呢?”

  医生:“虎口肌腱撕裂,我们想观察几天,必要的话就做手术。”

  巴立卓跌跌撞撞走出医生办公室,问孔萧竹:“学校那边留证据了吗?”

  孔萧竹紧抿嘴唇,显然是不愿意回答。

  梁菁菁只好代答:“留了,当晚萧竹就找人去现场拍照了。”

  巴立卓点头:“这还不够,我们要准备打官司了。”

  梁菁菁:“那玻璃九十毫米厚,全撞碎了。”

  巴立卓:“怎么搞的,大玻璃上面没贴标识吗?”

  梁菁菁:“我们都看过照片的,没有任何标识。”

  巴立卓想了又想:“有两件事要办,一是联系国内最好的整容医院,二是赶紧找个好律师。”

  梁菁菁建议:“最好是懂教育的律师。”

  这一夜巴立卓没合眼,守在病床前看护儿子,生怕孩子用手去挠伤口。孔萧竹一句话也不说,死死地握着儿子的手。夫妻两个谁都不说话,没有指责没有争吵也没有交流,突如其来的灾难快要压垮他们了。孔萧竹目光散乱,而巴立卓如老和尚入定似的凝思苦想。两个人干巴巴地枯坐着,竟不觉东方破晓。

  主治医生一上班,巴立卓就找他再次商讨伤情。主治医生介绍说,上海第九人民医院是目前国内整容技术最好的医院,业务开展的早效果也好。听得此言,巴立卓赶紧给林紫叶去了电话。

  林紫叶接电话的时候刚从杭州回到上海。培训结束时,上海贝尔组织学员去杭州游玩两天。巴立卓也想随队放松,但梁菁菁来电话称家里忙死了,史副局长叫你马上买票回来,切切此命不得有误。巴立卓极不情愿,在电话里调侃说不是你假传圣旨吧?梁菁菁显然急了,正告他说不快点回来你要后悔的。巴立卓疑心,问:“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孔萧竹那娘们追着我回去办离婚证?”梁菁菁说,你别胡思乱想了,是工作上的事情。

  巴立卓长叹一声,就去告诉林紫叶。林紫叶很不理解,嘟起了嘴巴说没你地球就不转了?话里话外全是失望和不满。巴立卓赶紧赔罪:“谁不知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啊,可是我们头头硬说家里开锅了,叫我马上回去处理。”林紫叶不听他解释,一拧身子走了。

  林紫叶放下电话,立即退掉下午的机票,然后赶往“上海九医”。经过林紫叶的再三努力,巴立卓终于和专家门诊通上了电话。教授不愧是名家,问清了病情之后说整容没问题,费用大概在十万元左右。

  巴立卓听了从头凉到脚,看来想不打官司都难。这时,孔萧竹终于说话了,“儿子不治好,我也不活了。”

  巴立卓惊得头皮发麻,怔怔地去看女人。

  孔萧竹眼里迸射出母兽般骇人的寒光,咬牙切齿道:“如果他们不管,我就吊死在学校的大门口!”

  这一刻巴立卓完全相信她的话,他知道发疯了的母亲什么都做得出来。巴立卓和孔萧竹去找少儿外语学校的校长,对方的态度还好,对发生的不幸深表遗憾和同情。孔萧竹不想听对方兜圈子,干脆打断了校长:“说说怎么处理吧?”

  校长说:“是我们的责任我们会承担的。”

  孔萧竹冷笑:“听校长的意思,我们孩子也有责任哪?”

  校长表态:“出现这样的事情,完全是意外,我们很痛心,但无能为力。”

  巴立卓正要开口,就听孔萧竹怒吼,“你做梦!你们无能为力?我的儿子毁容了,手残废了,他怎么办?怎么去读书见人,丧失了劳动能力,今后怎么生存?”

  校长道:“这种事情又不是我们故意的。”

  巴立卓不想搞成剑拔弩张的僵局,就说:“萧竹,萧竹,你冷静点。”

  “我冷静个屁!”孔萧竹简直要破口大骂了,“孩子都这样了,我冷静得了吗?”

  女人的情绪完全失控了,巴立卓只好闭嘴。事实上,孔萧竹大发雷霆的时候别人很难插嘴的,她边哭边喊:“你们赔你们赔!”

  校长假意托辞道,“这样吧,你们先回去,容我们商量商量。”

  巴立卓知道这场官司将是旷日持久的,今天仅仅是个照会,连第一回合都算不上,眼下最重要的是请律师准备诉讼程序。他这样想着,就伸手拉了拉孔萧竹。孔萧竹却不想走,喝骂:“你滚开!”

  与孔萧竹鱼死网破式的拼争相比,巴立卓还是冷静的。他甚至有心情回单位向史群和蒋对对述职,简略汇报了下学习成果。史群很关心孩子的伤情,还说如果需要我出力的事情尽管开口好了。蒋对对也帮他分析,说开得起学校的人都有很深的社会背景,拉锯战是不可避免的,要做最艰苦的思想准备。隔了一天,史群专程带巴立卓去拜访市里最好的律师。金律师的名气很大,最著名的案例是打赢了幼儿园烫伤幼童一案,他的分析头头是道:“校方是在校生责无旁贷的监护人,和学校打官司一定要咬住主管单位教育局的,对于合法的学校,教育局负有监督管理的责任;至于非法的学校,教育局怕被爆光。”金律师还再三表示,看在与史局长多年交往的情分上,他愿意代理此案并有把握大获全胜。

  巴立卓沉吟良久才说,“万分感激金律师的法律援助,考虑到松河的地面不大,大家彼此都要见面的,还是想以协商处理为好,非万不得已不对簿公堂。”

  金律师说也好,还特意提醒道:“只有以革命的两手才能对付反革命的两手,不要一厢情愿地等着对方发善心,举证材料很关键,课程表还有证人证词必须拿到手。”

  按照金律师的指点,巴立卓搞到了课程表。课程表的时间全安排在休息日和课外时间,这说明少儿学校完全是补课性质的,是教育部三令五申所禁止的。找带班老师出具证词的过程费了些周折。当事人是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女孩子,又惊又怕哭得梨花带雨,巴立卓有些心下不忍。孔萧竹并无隐恻之心更无惜香怜玉之想,明明白白地对那女孩子说,准备将她连同校方一道送上法庭。如果想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只有老老实实写份事情经过,无需添枝加叶只要实话实说。女孩子不得不依,作为交换得到了孔萧竹不予起诉她的保证书。目睹孔萧竹的举动,巴立卓心头涌起了莫名的感受,不知是折服是害怕还是别的什么,真是说不太清。

  电信科的工作很忙,巴立卓不能整天去跑官司。孔萧竹也不说什么,默默陪儿子换药,帮助儿子做手部康复。经历了一场变故,巴奢好像长大了许多,咬牙配合治疗。揭纱布犹如活剥皮,巴奢疼得浑身打颤。他边哭边锻炼虎口外撑,天天如此从不间断,以期恢复手掌的活动能力。儿子的痛在手上脸上,而孔萧竹痛在五脏六腑,简直是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儿子哭孔萧竹也哭,儿子不哭了孔萧竹还在哭,巴立卓之家愁云冷雾泪雨纷飞。看着泪流成河的母子俩,百般苦恼的巴立卓几乎萌生了离家出走的念头。

  巴立卓去教育局查证少儿外语学校的办学许可时屡屡碰壁,他一直找不到负责的领导,明明电话联系好了,等他赶到时人家却借故躲了起来。发疯了的女人注定是势不可挡的,孔萧竹不管三七二十一直闯教育局局长办公室哭得惊天动地。纸终究包不住火的,一查还查出问题了。少儿外语学校挂靠于某一工商企业,注册的是成人教育,有非法办学之嫌。孔萧竹咬住了要害,口口声声说自己要停薪留职,拿出全部的时间和精力与教育局打持久战,不怕轰轰烈烈不怕一直申诉到最高法院。教育局吃不消了,出面力压少儿学校妥善处理从速从快。

  孔萧竹夜夜失眠,又黑又瘦又憔悴,但她像烈火一样腾腾燃烧,浑身上下蕴藏着惊人的力量,就像一头丢了崽子的母狼一样奋不顾身。她每天必去少儿外语学校,反复交涉据理力争。双方在赔偿标准上分歧很大,迟迟不能达成一致。有一段时间,校长干脆去向不明,留下其他人推诿应付。孔萧竹就坐在教室的门口,哭得泪眼模糊。接送孩子的家长见了纷纷同情,嘀咕说:“这是谁家的女人啊,哭成了这样也不管?”

  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校长只得重新露面。校长能哄就哄能拖就拖,祭出缓兵之计,打包票说负责孩子进重点初中重点高中。校方四个人轮流休息轮流接待,大搞疲劳战术,想拖挎孔萧竹的意志,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孔萧竹全然不惧,拍桌怒斥下达最后通牒:“何去何从两条路,一是你们负责终身看病治疗,二是一次性拿出整容的费用。三日内答复,别的免谈!”她还警告校长说,“等我和你法庭上见面时,就不会和你讨论数字的问题了,你就是拿一个亿也别想摆平,我只要你的学校关门大吉!”

  孔萧竹软硬不吃穷追猛打,校方一再让步,提价到一次性赔偿七万元并央求代为保密。孔萧竹还不干,准备继续战斗下去,巴立卓说:“生活总要继续,见好就收吧。”

  孔萧竹横眉冷对:“巴立卓,你混蛋!”

  巴立卓叹气,说:“我不管了,你爱怎么折腾就就怎么折腾吧。”

  孔萧竹不解恨:“叫女人抛头露面,你还有脸说风凉话!”

  后来教育局的领导找上门来,请柳鹏局长做做工作。柳鹏也觉得孔萧竹太过癫疯了,已经严重地影响到了工作,于是很侧面对孔萧竹说,“诉讼终归是下策,原告被告两方皆输,赢的只能是法院和律师啊。”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但柳鹏没说——除了你个人的利益之外,全邮电局职工的名声也很重要。既然局长发话了,孔萧竹不能不慎重,也就准备接受对方的条件。

  巴立卓也说,“都四十天了,差不多就得了。”

  孔萧竹听后冷冷地笑了一声,就像刘胡兰看铡刀一样不屑地看着男人,说:“巴立卓,这事你没有发言权。”

  婚姻确实出现了裂痕,恩爱或许再也无法重来了。孔萧竹一门心思地对外作战,所以没心情研究内战,关于离婚的话题似乎被束之高阁。但是,她和丈夫说话的次数,由过去的一天七次减为七天一次了。巴立卓想冰释前嫌,而孔萧竹乌云般的脸色叫他望而却步。这些天来巴立卓的生活一团糟,自己洗衣服,吃饭也不规律,还经常喝醉。他不太想回家,家里空荡荡冰冷冷的气息叫他害怕,他想一回家就看见暖暖的灯光和浅浅的笑意,可这些东西全都不翼而飞了。

  赔偿款终于到手了,存单上写着巴奢的名字,孔萧竹说这笔钱要原封不动留给儿子,要么用做整容手术,要么用做娶妻生子,儿子的血与泪必须有此补偿。孔萧竹越来越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儿子才是她唯一的挚爱,也只有儿子才使她的生命有意义。

  一场纠纷终于结束了。儿子巴奢的手伤一点点好转,鼻梁处也长出了新皮肤。但是巴立卓毫无轻松之感,当天晚上孔萧竹就病倒了,烧得脸是红的眼睛也是红的。巴立卓不敢怠慢,慌忙叫车去了医院,衣不解带地陪护了整整三个晚上。孔萧竹高烧持续不退,不时说些胡话,梦呓般的又哭又笑,最令巴立卓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孔萧竹分明在喊大宝啊大宝。而事实上,大宝是我的名字。一个十多年前因公死亡者的名字,一个巴立卓差不多忘得精光的名字。

  啊,心爱的孔萧竹,请原谅我独自享受永恒的安宁,请原谅我以内疚的目光将你奔忙的身影尽收眼底,请原谅我无法分担你的种种艰辛与凄惶。又是月夜,我只能以一棵树的姿态无声地祝福,希望孔萧竹和巴立卓的婚姻能够善始善终。

  我无比痛心地看到,就在孔萧竹殊死拼争的时候,巴立卓和林紫叶之间的通话越来越频繁了,他们面带微笑窃窃私语。这深夜,巴立卓打电话告诉林紫叶说:“恭喜你,去德国培训的那个批文下来了。”

  电话那头女人也沉浸在向往之中,低低一声浅笑,“也祝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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