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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千言万语

  这一天燕虎臣悠悠转醒,微微睁开眼睛,见窗外天已大亮,便转了一个身,以避开刺眼的阳光,想要再度入睡。忽然耳边一个温柔女声响起,轻轻说道:“该起床啦,一天睡得比一天晚。”

  燕虎臣睁开眼睛,但见一个白衣女子,衣领微敞,正背对着自己,自顾揽镜,梳理着她那一头及腰的秀发,偶尔侧身斜首,那头乌溜溜的长发,如丝缎般从肩膀上滑下,露出了她那白玉般的脖子与肩线。燕虎臣仔细地瞧清楚了这玉颈香肩上,留有他昨夜曾狂吻过的吻痕,心满意足地瑟缩了缩身子,浑身舒泰地赖在棉被当中。

  一旁枕上留有几茎发丝,凑近鼻子,还能闻到与昨晚一夜激情,在这女子身上所闻到的,相同的味道。起床?燕虎臣只想能多躺一会儿是一会儿,因为这也许是他躺在这牙床上的最后一天了。

  那女子见叫不醒燕虎臣,也不再说话,只是继续地梳着她的头发。忽然门外脚步声响,接着便有人敲门说道:“云姑娘,东西给你搬来了。”那女子“喔”地一声,说道:“搬进来吧!”燕虎臣一听,赶紧将棉被一拉,盖住了自己的脸。

  原来那燕虎臣在群芳楼一待,至今已经半个多月了,不但将成名绝技“追风剑法”教出十七招,昨天更将自己的随身宝剑,典当了银两,全数都给了这位正在梳头的姑娘云梦。如今床头金尽,眼看离别在即,却也不禁英雄气短,只想多躺一会儿,听得门外小左叫门,不知为何,突然有点羞于见人。

  他将自己蒙在被子里,只听到房门一开,靴声又起,心想,这应该是小左将云梦要的东西搬了进来。一阵桌椅移动碰撞后,果续听得人声响起,正是那个少年小左,继续开口说道:“燕大侠还没起床吗?”

  只听得云梦“嗯。”然后是一阵细细碎碎的,小石子互相撞击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云梦才又开口道:“行了,帮燕大侠打盆水来,他应该就要醒了。”那小左应了一声:“是。”不久开门出去。

  燕虎臣躲在棉被中,有点好奇这云梦在做什么,一听到小左离去,立刻便从床上爬起,穿好衣服,走到云梦身边。但见她坐在椅子上,面前摆了一个棋盘,左手端着一本书,右手一会儿手持黑子,一会儿手持白子,却是一个人独自看着棋谱下棋。

  燕虎臣笑道:“没想到云姑娘对于棋艺这一道,这么有兴致。”云梦转头看了他一眼,仍继续自顾地下棋,说道:“只可惜武林中人大多不谙此道,所以这些天跟你在一起,就搁下了。”说着说着,照着棋谱,又下了几子。一直摆到第四十七手,忽然停顿下来,怔怔地瞧着棋盘发呆。自言自语地道:“这一子,为什么要下在这里?”

  燕虎臣趋身向前,插嘴道:“黑子这一手小飞,然后白子粘,黑子再接着虎一手,如此整个角隅便陷入黑棋的势力,胜负就大致抵定了。而如果白子不粘,直接断这里,黑子只要长出,接着白子飞,黑子再断,白子一样逃不出去……”连说带比,在棋盘上指指点点。云梦听他说着,一边看着棋谱,不禁大奇,说道:“原来你会下棋。”燕虎臣笑道:“略知一二。”

  云梦大喜,说道:“那还等什么,跟我来一盘吧!自己跟自己下棋,闷也闷死了。”说着动手将棋盘上棋子,各依黑白收罗起来。燕虎臣对面坐下,让云梦持白子先下。云梦道:“你让我四子吧?”燕虎臣道:“我也不是挺会的,我们只是切磋,胜负不必在意。”云梦跟他做了一个鬼脸,说道:“谁说的?我就想要赢,不管,你让我四子。”说着,在四个角落的四四路各置了一子,黑白各二,这是古中国围棋的下法,这四个点与棋盘中心点并称“势子”,又叫“五岳”,言其不可撼动也。不过中心那一点,多不落子,而白子先手,也与现代由持黑子者先下不同。

  接着只见云梦又拿出四子白子出来,在四个角落的三三路上,又各落了一子,至此白棋四隅据有其二,可以说是已立于不败之地。接着只看她毫不客气地在二六路上大飞一手,这才笑吟吟地说道:“好了,该你了。”

  燕虎臣笑道:“你的野心倒挺大的。”云梦道:“我这一盘是非赢不可。”燕虎臣笑笑,持子往三五路上落去,直接杀进敌营。云梦见他棋势豪迈大胆,颇为赞赏,随手应了一子。起初两人下子都很快,几乎是毫不思索,直到二十余子之后,速度渐缓,云梦棋力较弱,思考的时间也就比燕虎臣来得多。

  又过一会儿,小左端了水进来。云梦吩咐道:“先放在一边,燕大侠正在下棋。”

  小左依言将水盆放在一旁,径自到两人身边伺候。云梦道:“小左,你看懂了吗?”

  小左道:“好象懂了,又有一点不懂。”云梦道:“其实围棋易学难精,一点也不难,只是想要下得好,那就不容易了。”小左道:“是。”

  她一边分心与小左说话,下子时的斟酌考虑,可就更加漫长了。燕虎臣见状便道:“我这一步不容易应付,就让你多想一会儿,我去洗把脸。”云梦调皮地戏谑道:“你不怕我偷换子?”燕虎臣笑着起身,说道:“我已经让了你四子了,难你不想知道自己的棋力,究竟到了哪里?”自顾洗脸去了。

  云梦自言自语道:“那是……”盯着棋盘瞧,那时已经下到四十几手左右,棋盘上到处都是黑白棋子,瞧得她眼花撩乱。燕虎臣攻势凌厉,到处断她的布局,云梦穷于应付,跟着他团团转。这时燕虎臣人不在面前,她心情放松,忽然想道:

  “他居于劣势,自然得出奇兵。我自顾好我这两角隅,就算再不济,想来绝对不致落败,何必跟着他走?”心中计议已定,便觉胜券在握,催促道:“好啦,好啦,我考虑好了,我要落子了,赶快过来看。”燕虎臣听她言语颇为心焦,匆匆抹了脸,便来就坐。

  人道:欲速则不达。那燕虎臣一心急着回坐,跨腿的同时,一时大意,竟撞到了桌脚,只听得“哗啦”一声,棋盘上所有棋子尽数移位,挤到一边去了。云梦“啊”地一声,叫了出来,脸上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燕虎臣知道闯祸,连忙道歉。

  一时之间,云梦又是失落,又是生气,嚷道:“你是故意的,你是故意的!”

  跺足撒泼。燕虎臣瞧不出她是真动怒,还是假生气,心慌意乱,连忙动手想将棋盘上的棋子移回原来的定位,可是棋盘上共有三百六十一个眼,大概的位置也许还能记得,但要排得正确,那可就不容易了。那燕虎臣一边排子,云梦一边说道:“不对,不对。”搞得他脑海中的唯一印象,一下子忘个精光,霎时额上大汗淋漓,简直要比明刀明枪地挨打,还要难过百倍。

  燕虎臣眼见恢复不了原状,便道:“我的好姊姊,咱们重下一盘吧?这一会我让你六子。”云梦不知哪来的骄纵蛮惯,就是不依,直嚷着:“不要,不要,我为什么要你让我六子?你根本就是眼见要输给我了,心有不甘,故意将棋局搅乱的。

  你不是好人,你是坏人,伪君子!”说着居然掉下泪来。

  燕虎臣这一下可真的慌了,嘴上连道:“是,是,是。”手下也不敢停,在棋盘上漫无目的地移动棋子,但他根本记不得原来的棋局,棋子移来动去,就是找不到家。云梦觉得他根本是在敷衍自己,嚷着:“来不及了,没有用了,谁要你好心……”忽然一只小手伸过来,帮忙排列棋子,燕虎臣一瞧,却是小左在动手排列。

  燕虎臣一开始还以为小左要收拾棋子,正想叱喝,但随即知道不是。只见他将一枚一枚地棋子排列好,这燕虎臣不瞧还好,一仔细瞧清楚,不禁又惊又喜,那云梦也瞧出了端倪,惊讶道:“小左,你……”不一会儿,小左已经将四十几枚棋子,在棋盘上找到它应在位置,竟然一子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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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燕虎臣是练武之人,七十二路追风剑法变化繁复,他能以此成名,记性自然也不差,棋子乱成一团的时候,他想不起来正确切实的位置,但是此刻一颗颗都回到原位,心底深沉的记忆立刻被唤醒,心道:“果然便是如此。”如释重负。云梦亦大喜,道:“小左,真有你的,没错,是这样没错,来来来,燕大侠,我这一子要下这里,该你了,该你了。”马上破涕为笑,像个小孩子一样。

  燕虎臣脸色大窘,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子。小左道:“云姑娘,没事了,我把水端出去了。”云梦道:“好吧,你快去。”小左应诺,径自端了水盆出去。

  那燕虎臣为解尴尬,忽道:“那个小左的记性不错,听人家说,他是你弟弟?”

  他明知不是,但还是这么问了。

  云梦一愣,道:“你听谁说的?”随即一笑,又道:“我要他喊我姊姊,又不是真的想当他姊姊。我当初只不过是看他一个人孤苦伶仃,身世可怜,这才收留他在身边,我们可是一点亲戚关系都没有。”

  人家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燕虎臣倒是觉得这个云梦颇有恻隐之心,便道: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云梦侧着头想了一下,说道:“五六年了吧?他那个时候还是个十岁的孩子,如今都长这么大了。唉,日子过得真快,岁月不饶人呐!”

  脑中灵光一闪,说道:“不谈这个了,好端端的提这做什么?下棋,下棋吧!”

  燕虎臣道:“我看这事,也到了该谈谈的时候了。”云梦一愣,道:“怎么说?”

  燕虎臣道:“你自己说的,当初你收留小左的时候,他不过是个十岁的孩童,那自然什么事都不打紧,你都可以不在意。可是五六年过去了,怎么说他现在也是个少年男子了,什么事情,也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成天在你身边跟进跟出的,就算是你的亲戚,也是大大的不妥吧?”怕自己说的太过笼统,接着补充道:“我记得你说过,他曾经偷看过你洗浴的,不是吗?”

  云梦小嘴一扁,瞟了他一眼,说道:“原来你是说这个啊……”燕虎臣道:

  “难道你不觉得这事挺要紧的。”云梦狡狯地看着他,说道:“你可别跟我说,你是吃味了……”燕虎臣眉头一放,说道:“我吃什么味啊?我是瞧这小左聪明伶俐,样子看起来,也算是一表人才,你觉得他会甘心,一辈子做一个伺候姑娘的奴才吗?

  你们的关系,总有一天会变的。云姑娘若是觉得这小子还是个人才,不愿意耽误他的话,那就应该及早让他离开,给他一个机会发展才是。可云姑娘若怕晚年寂寞,要他永远陪着你,那也得早做准备……”云梦听到这里,脸上一红,忽然大发娇嗔,手上一枚白子飞出,正中燕虎臣的额角,嘴里说道:“陪,陪你个大头鬼,老娘要他排遣寂寞?他……他还是个毛头小子呢!”

  云梦掷出棋子时,并不挟带内劲,燕虎臣若无其事地挨了一记,倒也不觉得痛,但还是接口道:“我只是站在男人的立场上,替这位小兄弟说几句话。我是不知道他心里面究竟怎么想啦,我只知道,跟着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日夜相处,同进同出,换作是我的话,早就受不了了……”

  那云梦媚眼如丝,发浪似地瞧着燕虎臣,细细说道:“要是受不了了,那又如何?”燕虎臣瞧得是心花怒放,站起身来,慢慢绕到她的身后,说道:“要是受不了了,我就这样……”一言未了,朝着云梦拦腰抱去。云梦娇笑着跳开,说道:

  “来不及了,燕大侠。我本想说,要是你赢了我这局棋,我便再陪你一夜,如今看来,只有下次再说了。”说着走回棋盘边,将手中白子往棋盘上一放。燕虎臣挨近身来,但见自己的黑子,攻击的已被堵死,收获有限,而防守的,亦让白子突破,去了半壁江山。一来一往,胜负已经很明显了,此局自己不但是输,而且还是一蹋胡涂。

  燕虎臣但见云梦的神态又转为坚决,不像开他玩笑,便道:“好姊姊,你别吊我胃口了。”云梦笑道:“燕大侠,你别忘了,你连剑都拿去当了。人家说:”饱暖思淫欲‘,今晚大侠恐怕连吃饭都有问题了,居然还有心思想这些?“燕虎臣见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热情如火,一会儿冷若寒霜,便跟演戏一样,心中颇有怨怼之意,正待发作,忽然云梦两只柔腻腻的小手,往他的脖子搂了过来,挨在他的胸前说道:“好哥哥,你听我的话,赶快再去多赚一点银子过来,可别让你的梦儿等太久喔……”

  燕虎臣一听,就是有满腔的怒火,顿时也要化为乌有。但见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也待得够久了,是该离开了。”将追风剑法教给外人十七招,这事要是让他的师父知道了,只怕立刻就要给逐出师,于是便与云梦告辞。那云梦早已习惯生张熟魏的生活,虽然临别之际会有一点不舍,但是规矩就是规矩,若要谈感情,那就趁早别干这一行了,所以告别之后,她也绝不依恋。

  老鸨闻讯,笑嘻嘻地抢着送燕虎臣走到门口,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除了想着白花花的银两又入袋了之外,心中亦同时笑谑着:“又是一个人渣!”她惯称在妓院里花光所有家当的人为人渣。原来当这人全身油水都被榨干后,剩下来的,当然就只有残渣而已矣!

  那云梦送走燕虎臣之后,便与小左吩咐道:“跟妈妈讲,我人不舒服,要休息几天。”小左道:“好,我这就去!”转身便走。云梦见他勤快,笑了一笑,转头走了几步,忽想:“他刚刚笑什么?我人不舒服,他很开心吗?”独自回到房里,揽镜梳妆,顾影自怜了半晌,脑海中忽地想起了燕虎臣跟她说的,有关于小左的事。

  其实云梦并非完全没有考虑到小左,只是每每顾及,便想:“他是我捡回来亲手带大的,虽然我的年纪还不到可以当他老妈的岁数,但实际上所扮演的角色,也跟他的母亲差不了多少,总不会……总不会……”想起自己第一次遇见小左时,他那年幼无辜的脸庞,让自己起了怜悯之心,竟她破天荒地做了一件生平第一件,恐怕也是最后一桩蚀本生意。那就是收留小左,打算将他养大成人。

  那时她只是很单纯地想,不过是多张嘴吃饭罢,那也没什么了不起,更何况自己也没打算成亲,多个小孩也不算累赘。可是时光匆匆,当初要是捡个小女孩也就罢了,偏偏捡了个男孩子,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原本没去考虑,也没什么事情,如今这个事情却已让燕虎臣挑了起来,要完全不当一回事,已经有些办不到了。

  云梦胡思乱想一阵,果然结局都脱离不了燕虎臣替她设想到的两条路,一条是让小左趁着年轻离开,去追求自己的人生,第二条,便是让小左留下来,有朝一日自己终将人老珠黄,到时也还能有个伴。

  她想到这里,也不禁想起了自己的人生。她这一辈子,对于男人根本没有什么奢望,小左虽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但是男孩长大成了男人,就一定会是那副德性吧?

  云梦想着想着,不禁叹了一口气,她既不信任男人,却又害怕孤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间,房门外有人敲门说道:“云姑娘,你休息了吗?”

  云梦一听,是小左的声音,立时将她于一片混乱的思绪中拉了出来,便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一个念头闪过她的脑际:“不如让小左自己决定吧。”

  云梦打定主意,连忙脱下外衣,钻进被窝里,坐在床上,只露出个头来,这才说道:“有什么事吗?”小左在门外道:“我让厨娘熬了碗四君子汤,现在给你送过来。”云梦道:“先进来吧。”小左应道:“是。”

  “咿呀”一声,房门应声开启,只见小左手里捧着个木盘,盘上托着了个瓷碗,碗里搁着调羹,热呼呼地正冒着水汽。云梦装着懒洋洋地道:“是什么汤?”小左道:“是四君子汤。”将木盘放在桌上,反身关上房门,复又捧起木盘,将汤端到云梦眼前。云梦凑上鼻子一闻,皱着眉头躲开,说道:“原来是这汤,我不爱喝,你端回去吧。”又道:“干嘛帮我熬这汤?我吩咐了吗?”

  小左笑道:“我是刚才听你说身子不舒服,才差人让厨娘熬的,补中益气,喝了对你的身子大有好处。我瞧你先前也曾喝过的,所以才自做主张让人做了,没想到你原来讨厌这味道。要是姑娘喜欢清淡一点的东西,不如我让人煮个桂圆莲子汤吧!”

  云梦笑道:“我不是跟你说了,没人在的时候,你就喊我姊姊行了,叫什么姑娘?没地见外。”小左道:“人前叫惯了,一时改不过来。”说着,要将盛着汤碗的木盘端出去。云梦见状,连忙道:“不用换了,先搁在桌上吧,我待会儿再喝。”

  小左道:“那得趁早,要是凉了,味道可就更差了。”依言放在桌上。

  云梦道:“是吗?”想了一想,接着道:“那你喂我。”犹如向人撒娇一般。

  小左闻言一怔,还以为听错了,问道:“什……什么……”云梦两泓秋水泛起柔柔笑意,轻声道:“我说,不如你来喂我。”

  这几个字,不论发声语气,表情神态,已与她平日向男子展现狐媚的样子,相去无几,所有领教过的男人,没有一个可以全身而退。小左虽是个少年,却也不禁口干舌躁,不过他第一个反应是局促难安,手足无措。云梦见状,心想:“他刚来的时候就不多话,只知道什么事都抢着做,现在长大了,也是一概以我为主,听我的吩咐做事,我从未听过他讲过他自己的想法什么的,不如趁这个机会,看看他的心里究竟都在想些什么?对我的态度,又是怎样?”

  她知道当一个人过着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日子时,都难免消磨志气,甚至委曲求全。小左展现在自己面前的,正是此情景的最佳写照,她只是不知道,小左究竟为此消磨了多少志气,还是觉得受了她多少委屈。

  其实在这当中,云梦另外还有一个心情,恐怕连她自己都搞不太清楚的,那就是在她心灵深处的某个角落里,存在着一种恐惧、忧虑:会不会连小左也看不起她。

  云梦不了解自己这一层心理,眼前但见小左红着小脸,一副困窘的样子,不禁大乐,心想:“他毕竟还是一个男子。”收起戏弄他的心,说道:“你愣在那里做什么?姊姊生病人不舒服,弟弟帮忙喂几口汤,这有什么好害臊的?你不愿意的话,我自己来好了。”说着掀开被子,就要起身。那时时序虽然已进入春天,但是春寒料峭,早晚还都寒冷,云梦被子里面,只穿着薄薄的小亵衣。小左见她光着膀子,就要下床,连忙走近,说道:“别下来,我端过去了。”云梦这才心满意足地躲回被窝里。

  小左收慑心神,细心地喂了云梦几口汤。云梦忽道:“小左,我们在一起几年啦?”小左略一沉吟,道:“整整五年又另三个月了。”云梦“啊”地一声,道:

  “算算你今年也十六岁啦!”不禁心道:“我大了你整整十岁……”小左不知云梦心里想的是这回事,讪讪笑道:“差不多了。”云梦笑道:“什么差不多?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唉,你生日什么时候?我老是记不得。”小左道:“十二月初九。”

  云梦道:“啊,对啊,对啊,喝了腊八就出生了,我想起来了,以后不会忘了。”

  小左笑笑,又喂了云梦喝了一口汤,说道:“对了,那云姊生辰是什么时候呢?”

  云梦道:“问来做什么?想给我做寿吗?”小左道:“就算是,也是应该的呀!”

  云梦道:“嗯,让我想想……五月……五月十二吧……”小左道:“那就快到了啊,还好我有问起,要不然今年不就又不知不觉地过了。”

  云梦叹了一口气,说道:“不知不觉地过才好啊,像我这个年纪的女人,还是不记得生日的好。”小左道:“怎么会呢?只要云姊不说,又有谁瞧得出云姊的年纪?五六年前,我瞧见云姊时,云姊便是这个模样,就算再过十年,云姊一定还是这个模样。”云梦笑道:“那我岂不成了妖怪?”心念一动,身子前倾,更靠近了小左一点,盯着他轻声道:“我的样子真的没变吗?”说着侧了侧脸,要让小左瞧个仔细。

  小左原本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起初还不好意思太靠近,但随后发现云梦样子颇为认真,也就替她仔细地端详起来。

  小左只见云梦细致如白玉般的面庞,光滑柔软,吹弹可破,简直一点瑕疵都没有。再从上瞧,睫毛又长又翘,双眼又黑又圆,鼻子高挺,梨涡轻泛,要真说有什么缺点,小左但觉她的嘴唇稍嫌单薄了一点,可是此刻胭脂略施,又显得娇艳欲滴,要是嘴唇再厚一些,那可能就又太妖冶了。

  小左不知不觉瞧得出神,更往耳边发际,一直看到了脖子。他这才发觉,云梦的右颈上靠近耳后的地方,有一颗小小的痣,颜色虽然不是顶深的,但是出现在白皙的脖子上,看起来也相当显眼。他一时忘情,越挨越近,蓦然间一阵淡淡幽香扑鼻而来,益发让他心醉神驰,脑中嗡嗡作响,最后竟然情不自禁,渐渐凑上嘴巴,从云梦的颈子上吻了下去。

  云梦大吃一惊,“啊”地一声叫出来。那小左也是霎时惊醒,全身一震,往后弹开几步,接着“乒碰”一声,手中瓷婉摔个粉碎。究竟瓷碗为何摔碎,他浑然不知,因为此刻的他,对四周的环境,已经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但觉全身有如墬入冰窖,所有毛孔都急遽收缩起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断地重复:“完了,完了,我怎么会这样做?我怎么可以这样做?”愣在原地,喃喃自语。

  那云梦虽说是有意要挑逗小左,藉以观察他的反应,可是小左居然会有这样的胆子,对她做出这种亲密的动作,却也是她所始料未及的。云梦不知该喜还是该怒,正犹豫该如何反应,忽听得“啪”地一声,却是小左自己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声音清脆,右颊登时红肿,留下五指掌印。

  云梦一愣,只听得小左低着头道:“对……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云姊……云姊处罚我好了……”云梦回过神来,说道:“你……你怎么可以……可以……”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言词,吞吞吐吐了几个字,就是无法接着往下说。便在此时,又是“啪”地一声,小左又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云梦心道:“这孩子,脾气倒也挺倔的。”佯怒道:“好了,够了,别再打自己了。”小左道:“云姊不生气了吗?”始终不敢抬起头来。云梦道:“你不打自己,我就不生气。”小左道:“那我……我想先下去了。”云梦又是一愣,才道:

  “你……你,好吧,你先下去也好……”

  小左如释重负,蹲下来要收拾地上的破碗残羹。云梦道:“你别弄了,去叫张嬷嬷来收拾行了。”小左应道:“是,是。”转身走出房门,眼光始终不敢望向云梦这边来。

  那云梦见小左离去,呆了半晌,才从床上下来,重新把衣服穿好,走到镜子前面坐下。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自言自语道:“我到底在想什么?我把衣服脱了,只裹着棉被,不就是想引诱他吗?他终于忍不住亲了一口,我该得意才是,怎么…

  …怎么……”一想到让小左偷亲了一下,不自觉地拉开衣领,去瞧他亲吻的那个地方,瞧着瞧着,忽然觉得脸上发烫,心中一惊,道:“我干嘛脸红?我为什么害臊?

  他……他……他不过是个小鬼……”

  胡思乱想一阵,忽然叹了一口气,起身走到木头柜子旁,拉出一个抽斗,从里面找出一个小瓷瓶,又换了一身衣物,将瓶子揣在怀中,径走出房间。

  那小左虽然年少,却也是个男的,按理在群芳楼中没有他休息的房间,可是他是当红名妓所带的人,自又另当别论。云梦来到他的房门外,见门户洞开,里面空无一人。恰巧一个看起来十分年轻的姑娘从身旁走过,云梦抓着便问:“你见到小左了吗?”

  云梦不认得那姑娘,那姑娘却怎能不知道云梦?当下便道:“我瞧见他刚刚出门去了。”云梦道:“往哪走了?”那姑娘道:“我不知道。”径自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道:“云姑娘,小左他要是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好好说他就是了,他那么大的人了,犯不着动不动就打他吧?”云梦喃喃自语:“我打他?”忽想起小左自己给自己掴掌,连忙要解释,道:“我……”却见那姑娘转过墙角走了,云梦来不及辩解,转为恼怒,也不管对方听得到听不到,便开骂道:“关你什么事!”

  气呼呼跑回房间。待到夜里,才又悄悄来到小左房门前。

  窗上透出灯光,云梦知道小左应在房内,便在门上弹了几下。小左出声应门,一见是云梦,吓了一大跳,迟疑了一会儿,才赶紧请她进去。

  云梦在他房内找了凳子坐下,问道:“脸上还痛吗?”小左撇开右脸,嗫嚅道:“不,不痛了……”云梦拿出瓷瓶,说道:“你过来,我帮你擦擦药。”小左应了一声,脚下却没动静。云梦道:“怎么不过来?怕我吃了你吗?”小左道:“不是。”慢慢靠了过去。云梦将他的右脸扳过来,在灯火下一照,说道:“肿成这个样子,还说不痛。”拔开瓷瓶瓶塞,挖出一些白色的药膏,在手心推开了,轻轻涂在他的脸上。

  小左但觉一股清凉从脸上透了进来,原本发热的脸颊,顿时清爽不少,说道:

  “肿是肿了,但是早就不痛了。”云梦“嗯”地一声,细心地抹上地二遍,口里问道:“下午我过来的时候,你不在房里。不过我碰到了一个穿红衣服的姑娘,瓜子脸蛋,眼睛大大的,她以为我打你,还说了我一顿。”

  小左“啊”地一声,说道:“是慰慈吗?”云梦道:“是吧?”小左道:“我明天找机会跟她解释解释,她人很好,我跟她说过之后,请她来跟你道歉。”云梦笑了一笑,道:“不用啦!”轻轻推开他,拿出手绢擦手。小左道了一声谢,寻了一张凳子坐在她前面。云梦续道:“你很喜欢慰慈吗?”小左一愣,接着赶紧摇头。

  云梦道:“用不着急着否认,你这个年纪,开始喜欢女孩子,是很正常的。”

  小左想起早上亲吻云梦的事,不禁又脸红了起来,还好他的脸本来就红了一边,这会儿轻轻侧过脸来,想来云梦应该不会发现。

  果然云梦若无其事地续道:“明天我会给你一些银子,看你是想要做点小买卖,还是到乡下买块田地过活,都不成问题,早些离开,别再跟着我,在妓院女人堆里厮混了。”小左吃了一惊,颤声道:“云姊,你是要……要赶我走!”

  云梦柔声道:“我不是要赶你走,有道是:男儿志在四方。你跟着我,能有多大作为?我看那个叫慰慈的姑娘,年纪虽然大了你两三岁,不过很有正义感,颇与众不同,你如果喜欢的话,明天我帮你跟妈妈讲,让你为她赎身回去,男子先成家后立业,也不失为一个好方式……”小左早已听得泪流满面,哽咽道:“我不要…

  …”云梦脸色一扳,说道:“你是看不起我们烟花女子吗?自古侠女出风尘,前朝卫国公李靖,就是因为得了红拂女的帮忙,才得以建立功勋……”

  小左拭泪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舍不得离开云姊……”云梦叹了一口气,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跟着我,终究是没有前程可言的。趁着你还能离开,应该趁早离开,否则一直陪着我到我年华老去,你的年轻岁月,也所剩无几了。”

  小左心想:“一定是早上那个情不自禁的吻,让云姊下定决心要赶我走,否则好端端的,她干嘛急着跟我说这些?我一时冲动吻了她,她便想我已经长大了,再待在她身边,只有越来越不方便……”心中懊悔万分,但已来不及了。

  他一考虑到云梦的感受,顿时也颇能理解目前情况的尴尬,稍待心情平复,便道:“那云姊有什么打算?”云梦道:“什么打算?我能有什么打算?照着日子一天天地过下去啰,女人青春有限,我得及时行乐。”小左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张了嘴想说话,却又勉强忍住了。

  云梦道:“干什么欲言又止?”小左道:“云姊,你人既漂亮,武功也一日比一日高,而这些年来,也挣了不少银子,为何不像你自己所说的,趁着年轻,趁早收手,找一个……找一个好人家嫁了!”这些话他原本不敢说,但是既然离别在即,再有什么话不说,以后也没机会了,尤其是说到最后那“找一个好人家嫁了”几个字时,更是豁了出去,特别提高了声音说出来。

  云梦戚然一笑,说道:“你……”才开口,忽然脸现古怪,眼珠子瞧向檐顶,缓缓地抬起头来。小左一愣,也跟着抬头瞧去。

  蓦地一个细如蚊声的声音说道:“这个娘儿们的耳朵还真厉害,这样她都听到了。”另一个声音道:“你没事笑个屁啊,这下可好了,只好下去啦!”原先那人道:“下去就下去,有屁忍住不放容易,要我忍住笑,那可就难了。”另一个声音道:“此言差矣,你说你当真能忍住不放屁?胡说八道,那屁无处可泄,最后要从何而去?你常常闷声不响地大放臭屁,可见你屁声是能忍住了,但是臭味还是控制不了。”

  言谈声中,“哗啦”一声,纸窗应声而破,云梦拉着小左,退到一边。小左只见两道人影一前一后,随即闪了进来。后面进来的那人兀自谈论着:“此言差矣,那臭味是臭味,屁是屁,两者万不能混为一谈。就像你一个多月没洗澡了,全身上下都是汗臭味,又有谁说你是放屁了?”头先那人道:“照啊,你说‘汗’臭味,这汗臭味跟屁臭味当然不同了,所以说,你屁声能忍,屁臭啊,是怎么样也忍不住的,哈哈。”随后进来的那人说道:“谁说的?我是不想忍,非不能忍也,要是我都忍住了,你能知道我放了屁?还能在这儿让你说嘴?”

  头先那人假装嗅了几嗅,笑道:“屁放甚多,还好不算太臭!”随后进来的那人不明其意,道:“你说什么?”头先那人未语先笑,说道:“你将屁都忍在肚子里,无处发泄,一张开嘴巴说话,不免臭气冲天!”随后进来那人大怒,骂道:

  “放你的狗臭屁!”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谁也不愿让对方说最后一句。

  云梦听他们说得肮脏,不禁皱眉掩鼻。小左待瞧清楚这两个来人,心中不免打了一个突。这两个大概都是六十来岁,头发花白的老者,靠近门边的那个,长着一副长长的马脸,但是脸色红润,有如少年,身材又高又瘦,活像是一根竹竿插着马头,大了好几号的童玩竹马。而靠近窗边的那个,则圆头大耳,身材肥胖,可是说也奇怪,他的双脚至腿,却偏偏又瘦又细,若要有一比,就像是个立在地上的特大陀螺。

  这两个人长相特异,来如清风,云梦知道是碰到江湖异人了,心中除了暗暗戒备之外,实在也搞不清楚,为何这两个人会不请自来。但听他们说话的口气,好象要不是自己发现了他们的行藏,他们还打算继续躲下去的样子。见他们两个兀自争论不休,便道:“喂,你们两个是小偷,还是强盗啊?”

  那两个老者闻言,转过头来,其中那个大陀螺瞪了眼睛,气呼呼地说道:“这个娘儿们目中无人,居然说我们兄弟俩是小毛贼。”大竹马道:“此言差矣,她是在询问,我们是小偷还是强盗,并不是直言我们两个是盗贼。”大陀螺嚷道:“那有什么差别?她只说了两个让我们挑,不论挑中了哪个,还不都是小毛贼。”大竹马没好气地道:“你不会两样都不挑吗?”大陀螺一愣,却不强辩了,道:“那倒是。”与云梦道:“这有什么差别吗?我们两个两样都不是。”

  云梦见这两人颇爱抬杠,便道:“那当然有差别了。是强盗小偷闯进来,姑娘我用扫帚轰了出去,这门窗的钱不用赔。要是两样都不是,不管来找本姑娘什么事,得先拿出银子来赔门窗。”那大竹马一愣,与大陀螺说道:“兄弟,这小妮子说得有理。”大陀螺道:“什么有理?我们兄弟替人家办事,从来都是人家大把大把的银子送过来给我们花,从来没有还要自己掏腰包,付银子的道理。再说当小毛贼不用赔钱,不当贼反而要赔钱,那不是说我们两个,连贼都不如吗?天下岂有此理?”

  大竹马恍然大悟,与云梦道:“我兄弟说得对,我们绝对不付钱。”

  云梦听到“我们兄弟替人家办事”,想他们今天不请自来,源本于此。见他们武功虽高,但为人却颇有呆气,便道:“从来欠债还债,损害物品赔钱,是天经地义的事,不过那是对于一般人而言,若是武林耆宿,前辈高人,那自又另当别论了。”

  那大陀螺大喜,笑道:“兄弟,这个娘儿们不简单,我们两个行走江湖,很少管什么闲事,想不到她居然知道我们两个是前辈高人,不错,不错。”那大竹马也喜孜孜地道:“我们两个个武功高强,在江湖中早已人尽皆知,小妮子知道我们两个的名头不稀奇,不过难得她一眼就认了出来,见识也算是同辈中,相当了不起的了。”两人喜形于色,对云梦的眼色,已颇为不同。

  那云梦心道:“原来是两个浑人,说不定是他们找错人了。”便道:“是啊,两位前辈武功高强,神龙见首不见尾,小女子虽已心仪许久,却始终缘悭一面,常深以为憾。不知两位前辈突然驾临,不克远迎,失礼之处,还请恕罪!”说着轻轻一福。

  两人大乐。大陀螺道:“哪里,哪里。”那大竹马更与大陀螺道:“看吧,我早跟你说过了,偷偷摸摸地躲在屋檐下听人说话,不是大丈夫所为,你就不听。”

  大陀螺道:“你什么时候说过了?我说躲到屋顶上,你还说屋顶风大,不如躲在屋檐底下,不是吗?”一言不合,又要吵起来了。

  云梦赶紧为他们缓颊道:“两位前辈远来是客,还请少坐,我立刻让人备上水酒。”那两个老者见她礼数周到,笑得合不拢嘴。大竹马道:“不坐了,事情办完,我们还赶得走了。”云梦惋惜道:“那可真可惜了……”话锋一转,问道:“还没请问两位前辈高姓大名……”

  两老得意忘形,浑然不觉这位姑娘明明说过心仪他们已久,怎么会连他们的姓名都不知道?两老此时压根儿没去想过,这二者当中应该有何关联,大陀螺更得意洋洋地道:“嘿嘿,站稳了,说出来可别吓着了,我叫蒋大千,这位是我结义弟弟,他叫于万象。江湖人称‘千变万化塞北双杰’,说的,就是我们兄弟俩。”那大竹马也笑着说:“没错,我叫于万象,他是我结拜弟弟,名字就叫蒋大千,曾经叱咤江湖几十年的‘万水千山塞北双杰’,嗯,不对,是一直叱咤到现在的‘万水千山塞北双杰’,指的就是我们兄弟俩!”

  两老自我介绍完毕,云梦还真的犹如那个大陀螺蒋大千所说的,着实吃了一惊。

  她来往接待的都是江湖人士,一些江湖轶事,异人奇闻,都颇有所知。听到眼前这两个老人,居然是塞北双杰时,不禁心道:“江湖传言,塞北双杰武功高强,神出鬼没,为人亦正亦邪,没有门派,不受任何约制,做事全凭个人喜好。又说他们彼此喜欢说话斗嘴,江湖朋友背地里,送了他们另外一个外号,叫‘千言万语抬杠双怪’,看来果然便是他们了。”又想:“他们说替人家办事,到底是替谁办事?谁有那个本事差得动他们呢?”

  寻思之间,还不知如何反应,却听得小左说道:“两位前辈都介绍对方是结拜弟弟,你们两个之中,到底谁是大哥,谁是小弟?”大竹马于万象笑着说道:“小兄弟,看也知道,当然我是大哥啰。”蒋大千也赶紧说道:“你别听他吹牛,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赶得上我,我不当大哥,只怕不够称头。”

  于万象哪能服气,说道:“睁着眼睛说瞎话,一看也知道我比你高,还说我没有一处地方赶得上你?”蒋大千道:“你是比我高,但我比你壮!”于万象道:

  “我轻功比你好!”蒋大千道:“我内力比你强!”于万象道:“我的拳头快!”

  蒋大千道:“我……我的掌法高!”于万象道:“我的……我的剑法……”还没说完,蒋大千马上抢着道:“我的刀术精良!”两人越说越激动,也越靠越近。虽说那于万象要比蒋大千高出半个头,但是蒋大千圆滚滚的大肚子顶在前面,将于万象隔开了有半尺多。于万象上半身不由自主地往前倾,头就低了下来,四眼相对,鼻子正好碰到鼻子,双方口沫横飞,都溅到对方的脸上。

  顷刻间,两人把可以比拳脚武功、刀枪暗器,全部比了一遍,说到后来没词了,那于万象居然说道:“我……我的样貌英俊!”蒋大千也不甘示弱,脱口道:“我的气质高雅!”于万象道:“我听你在放屁!我才是豪迈威武!”蒋大千道:“放屁!我眉宇不凡!”于万象道:“放屁!我才华出众!”蒋大千道:“放屁……”

  小左听他们两个说到这里,一开口必先“放屁”,明知不礼貌,但还是忍俊不住,扑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云梦虽然也是颇觉得好笑,但是一直不敢笑出声音来,一听到小左发笑,才觉得不妥,忽然眼前人影一闪,小左已经给人拿住后颈,像提小鸡一样给拎了起来。

  定眼一瞧,才知是蒋大千倏然出手。他一抓住小左立刻回到原位,行动快如鬼魅,云梦待要抢救,已然不及。

  云梦急忙道:“前辈手下留情,他还只不过是个孩子……”蒋大千一愣,将小左提高了些,侧过头去多瞧了几眼,接着说道:“他还是个孩子吗?可是我刚刚明明听到你们两个,躲在这里谈情说爱。你叫这小子过去,他不过去,你就说:”快过来啊,你怕我吃了你吗?‘然后你还问他:“痛不痛快?’接着要拿银子给他,暗示他要先成家后立业,结果这小子不领情,哭着要你赶快找个人嫁了。我听到这里,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才给你发现了我的行踪。总归一句话,你的姘头不要你了,还害得我们被人发现,脸上无光,现在他居然还敢笑话我,我这就抓住他,好好地拷问他一番,要是回答得不够合我的意,我立刻结果了他,也好给你出一口气!”

  云梦听他越说越不象话,心中早也是“放屁”连连,可是这两人性情古怪,自己要是一句话说得不对,非旦救不了小左,只怕自己的小命也难保,于是便道:

  “前辈,你们……你们误会了……”那小左心里更着急,早想开口辩驳一番,可是蒋大千这一抓又快又准,正好拿住了他的“大椎穴”,全身动弹不得不说,声音竟也哑了,呜呜哇哇,说不出几个字出来。

  那蒋大千不理会云梦的什么误会不误会,劈头就与小左问道:“你说,你是笑什么意思?是笑我的气质不够高雅,眉宇之间又太平凡吗?今天你不说出个道理来,马上就有得你受了!”小左想说道:“你不放我下来,我要怎么跟你说?”但是嘴巴是张开了,还是那嗯嗯啊啊地几个音。蒋大千怒道:“居然装聋作哑起来了。”

  那于万象幸灾乐祸,说道:“他不是装聋作哑,而是不想跟你白费唇舌,这种事情明眼人一瞧便知,你要他说出个道理来,不是要他说白天为什么有太阳,晚上为什么有月亮吗?哈哈,你就承认没有我好看吧!”云梦一听,马上抓住他的话头,道:“于前辈,小左认为蒋前辈比不上你俊美,却让蒋前辈抓住了,你不救他下来,以后可没有人敢说实话了!”

  于万象哈哈大笑,说道:“不错,不错,这小子聪明老实,老子很喜欢他。不过他得罪了我兄弟,那也是无可奈何。只要他这次不死,老子绝对重重有赏!”

  云梦肚子里暗骂:“两个老糊涂!”脑筋一转,跟着道:“慢着,两位前辈此次前来,就是为了要找人,做两位英俊美丑的公证吗?”想藉以转移两人的注意力。

  蒋大千一愣,说道:“对了,我们到底是为什么来这里?”手上仍是拎着小左。

  于万象忽然面有难色,说道:“这个……我们来找云姑娘,是为了……是为了……

  呃……”蒋大千道:“我想起来了,不就是在陆家庄上,那个陆老头六十岁大寿,咱们兄弟俩给他面子,大吃大喝他一顿,没想到他不但不领情,还奚落了你一阵子。

  你不服气,就跟陆老头打了一个赌,结果赌输了……”于万象反驳道:“你搞错了吧,是你被他奚落,是你不服气,是你跟陆老头打了一个赌,不过我们没输,他也没赢,我们是看他可怜,自愿来这里请云姑娘上陆家庄一趟的。”

  蒋大千道:“不对,不对。”于万象道:“又怎么不对了。”蒋大千道:“之前你不是这样说的,你说来汴京看看情况,要是太麻烦,就将这娘儿们绑了走。不是吗?”于万象瞪了他一眼,说道:“我不是说‘看看情况’吗?我现在看了情况,决定不绑了,想改用请的,你待怎么样?”说着两手拦腰一插,一副你想怎么样的样子。

  云梦大吃一惊,这才知道,原来这两个怪人,本来竟是打算擒了自己,去那个什么陆家庄。她脑筋飞快地转了几转,想不出什么时候有得罪过一个姓陆的,这会儿又听于万象说,现在并不强迫,而改用邀请的,更是听得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反正眼下没有立即的危险,便道:“你们请人是这般请法的吗?不放下小左,本姑娘哪里都不去!”他此刻担心小左的安危,远胜于己,只是自己尚茫然无知罢了。

  那于万象好象完全没考虑到对方会来这一下子,皱眉道:“这可奇也怪哉,小姑娘刚刚明明说久仰我的大名,还说心仪很久了,怎么要请你去作客,这时偏偏又不要了呢?”云梦怕他突然反悔,要将自己擒了去,便急忙道:“前辈是武林高人,名声响亮,是人人所景仰学习的对象,说过的话可不能不算话。你说要请我去陆家庄,就必须要用请的,我若不愿意,你就不能用强的,否则就是说话不算话。俗话说人无信不立,一个人没有信用,那可是比武林中下三滥、瘪三的小角色还不如。”

  想这两人这么爱抬杠,说不定可以用话来挤兑住他们两个。

  于万象脸色大变,怒道:“你说什么?”云梦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那蒋大千此刻却哈哈大笑,说道:“这娘儿们说得不错,哈哈哈,你四十年前,就应付不了女人,四十年后,依然别脚之至,佩服啊佩服!”

  于万象大声道:“一个人说话当然要算话啦,我于万象说话向来就是一言九鼎,驷马难追!”转过头来与蒋大千道:“哥哥这一会儿削了面子,你这个做兄弟的,脸上也没什么光彩,你再笑我,我马上跟你翻脸!”蒋大千一听,笑得可更开怀了,马上说道:“做哥哥的我,怎么会让做兄弟的丢脸呢,你瞧我捉住了这小子,就不需要这娘儿们啦!”

  于万象眼睛一亮,问道:“那是为何?”蒋大千道:“陆老头娶了六个老婆,但是却怕她们怕得要死,心里想来见一见这武林第一大美人一面,却连嘴上说说也不敢,根本可以说是有色无胆。而你瞧,我们一出马,就抓到了这武林第一大美人的姘夫,我们带回去陆老头面前,还不让他瞧得掉出眼珠子来!到时候还有谁敢说我们兄弟两个,见到女人就没辄,是不敢招惹女人的老光棍。”

  于万象听得点头连连,说道:“不错,不错,这些人一说到云梦姑娘,口水都快流下来了,但又有谁敢像我们兄弟俩这样,直接找上门来?尤其这一出手就拿到她的姘头,回去还不把他们一个个都气死了!我实在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他们那群人惊讶的表情了,哈哈,妙极,妙极!”蒋大千道:“事不宜迟,要是去得晚了,他们全散了,那还跟谁说嘴去!”于万象没口子地直道:“快走,快走!”

  云梦心知不妙,因为这两个人是老糊涂蛋,搞不清楚什么跟什么,也许还无所谓,但他们口中所谓的那群朋友,可未必如此,要是其中有人看出他们所言不实,冷嘲热讽一番,两人恼羞成怒,那还不要了小左的命。见两人说走就走,想也不想,伸手一拦,便抢在蒋大千身前。没想到蒋大千哈哈一笑,不进反退,于万象却趁隙钻出了破窗。

  云梦大喜,心想:“你们两人不联手,倒像是要给我机会似的。”当下化掌为爪,便往蒋大千肩上抓去。她深知这两人虽然言辞疯癫,行为怪异,但在江湖成名已久,别的不说,内功必定深厚,所以一上来,便是学自“鹰爪门”的必杀技:

  “金鹰掠翅”。这一招由上而下,从肩胛到手肘,直取对手的天鼎、巨骨、手五里、曲池等手阳明大肠经诸穴,一气呵成,迅猛兼备。蒋大千若知厉害,一往后闪退,那云梦便可以直接去切他的手腕,顺势抓回小左。而若蒋大千不避反迎,格臂来挡,那云梦更可直接攻击他手臂上的会宗、外关、阳池等手少阳三焦经诸穴,是相当厉害的一招。

  那蒋大千大喝一声:“好!”右手一抬,竟将手中小左的脑袋朝云梦的爪上送来。云梦大吃一惊,急忙变招,口中忍不住低呼道:“卑鄙!”蒋大千哈哈大笑,浑不在意,接着手上用劲,将小左从窗口扔了出去。

  云梦大叫:“不要!”就要跟着窜出破窗口,蒋大千伸手拦来,说道:“别急,别急!”与云梦拆了一招。便这一阻,小左的身子已经隐没在夜空中。云梦大怒,下手再无顾忌,拳掌指爪全部出笼,蒋大千见招拆招,一边啧啧称奇,说道:“小妮子的武功,不是一个师父所授的,不过花样虽然很多,但是都学不到家。奇怪,奇怪,你是六合练家拳的门人吗?怎么又能使五虎断门刀的武功?他们两家不是世仇吗?”嘴上自言自语,手下却也没慢了,忽然窗外远远地传来于万象的声音,说道:“拖拖拉拉的搞什么鬼?要不要我去帮你?”

  蒋大千笑道:“少陪了!”左掌向前探出,径往云梦拍去。云梦但觉胸口一窒,心下骇然,心道:“这人的内劲如此了得!”右手翻处,一把黄金为柄的匕首已跃然在手,便是那天用来挡开自由自在的偷袭,解救燕虎臣颈上一刀之厄的那一把。

  云梦不知将它藏在身上的什么地方,一有需要,竟然随时都能挈拿在手。

  有道是:“一寸短,一寸险。”但见她手中匕首翻动,在蒋大千的双掌下左突右刺,寒光点点,端的凶险异常。那蒋大千面露惊疑之色,说道:“你这是……你这是……”边还手边搔头,彷佛正在脑海中搜索什么,却想不起来。忽地又听到外头于万象的呼喊声,道:“到底还要我等多久,遇上麻烦可别逞强,只要叫唤一声,我立刻就去救你!”

  蒋大千朝着窗外大喊:“放屁!”他见云梦年轻,又是个女子,下手容情不只三分,此时受到同伴嘲弄,那还有什么客气的,顺手一抓,那云梦手上的匕首拿捏不住,倏地脱手飞出,“啵”地一声,插入壁板。

  云梦大吃一惊,转身去拔匕首,却见蒋大千哈哈大笑,同时便从窗口飞窜而出,急切之下,竟拔不出来。她撇下匕首,冲到窗口往下查看,但见蒋大千与于万象那两道形态特殊的人影,拨开人群,正往东门方向快速离去。那于万象手臂上挟着一个个子较小的身影,不正是小左是谁?云梦只怕失去了他们的踪迹,想也不想,便跃出窗户,一路追去。

  那时天色虽晚,陆上行人却仍不少,云梦追了一阵,忽地一闪神,便在街角失去了他们的踪影。见他们这一路往东,便直接先赶往东门寻找,不一会儿穿出内城,来到外城边上时,远远地果见那两道熟悉的人影就在前面。只是那时距离已经很远了,云梦又毫不节制地急奔了好一阵子,内息不匀,眼看是追不上了,便大喊道:

  “站住!站住!没用的两个塞北怪老头,只会欺负女人孩子!”

  那于万象与蒋大千果然双双回头看了一眼,相视一笑,更不停步,直出城门。

  云梦无奈,只得再追。才奔出几步,忽见眼前有个熟悉的人影,云梦心念一动,指着前方,大叫:“燕大侠!燕大侠!快……快……截住那两个老头,他们抓走了小左!”

  云梦瞧见的那个人,正是燕虎臣。他在群芳楼花光了所有银两,连傍手的长剑也拿去典当掉了,这晚他无处栖身,正想找间寺庙道观借宿,忽听得云梦叫唤,全身精神为之一振,顺着云梦所指方向望去,果见两个老者刚刚出了城门。他外号“追风剑”,轻功正为所擅,再说美色当前,哪还有什么犹豫,二话不说,拔腿就追。

  他这一窜出,身子如箭离弦,端地迅速无比,那蒋于二人不知云梦找来了生力军,手中又挟了一人,不一会儿便被追上,相距不过六七丈外。蒋于二人听到后头脚步声起,但觉此人轻功卓越,非比寻常,都不约而同地回头,想要瞧瞧此人是谁。

  便这么一分心,脚下略阻,燕虎臣又追上了两三丈。

  燕虎臣见他们两个回头,待瞧清楚他们的长相,心里也是打了一个突,但他艺高人胆大,劈头便喝道:“兀那老头,放下人来!”那蒋大千见多识广,见来人便是冲着自己兄弟两人而来,更不答话,忽地停步,反身便是一掌。燕虎臣未敢轻视,低头一窜,已从蒋大千身旁掠过。

  那蒋于二人都是轻“噫”一声。接着于万象出左掌,蒋大千出右掌,同时都往燕虎臣身上按去。燕虎臣见这两招方位巧妙,劲道非同小可,始知遇到了高手,右足疾点,身子往后倒退,避开于万象这一掌,可是蒋大千拦在身后,他这一掌却无论如何躲不开了,当下也是潜运内劲,举掌相迎。只听得“啪”地一声,燕虎臣借力向后弹开五六丈外,才落地,但觉体内内息翻涌,一时头昏眼花,不知身在何处。

  他假装镇定,立刻站起身子,耳里但听得那两位老者对话,说道:“这人是谁?

  轻功不弱啊!这一掌竟伤不了他。”“那是你掌力不行啦,好了,好了,快走吧,迟了,大家都散了。”“放屁!我掌力不行?你要不要接我一掌尝尝?”“那你得追得上我。”“我人就在你后面,还用得着追吗?”“废话,那是因为我还抓着一个人……”“那你把这小子……”声音越去越远,待得燕虎臣调好内息,二老一少,早已去得远了——

  玄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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