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第96章风刮在脸上,如薄薄……
风刮在脸上,如薄薄刀刃子,一刀便是一层血。
雪荔不看所有人,只盯着宋挽风。她的余光看到了白离,还有什么不懂的?
雪荔喃声:“所以,是你做的一切?”
“一切?”宋挽风神色玩味,眼神仍是温温柔柔,他此时看她的神色与往日无异,雪荔便觉得,也许他往日也在这样视自己如玩物,“你说的一切,指的是什么?小雪荔,其实你一直很聪明,我以为你会很快怀疑到我身上……没想到一直到此时,你才怀疑。是什么破绽,我没有注意到?”
白离在旁抱着臂,他并没有打扰这对师兄妹的叙旧。白离对雪荔有一腔耐心,还好声好气地在旁插了一句:“雪女,跟我们一起吧。”
雪荔没理会白离。
自然,雪荔只看宋挽风。她喃喃自语:“那时,我真的以为你死了。”
哪怕微弱有怀疑,可她从未证实。她揪着一条线追白离的线索,也在追宋挽风的线索。她希望这一切都是卫长吟搞出来的,是白离搞出来的。宋挽风是受他们胁迫,宋挽风是不得已,可是如今看宋挽风与白离的站位,宋挽风在敌人中,分明是说得上话的那个人。
连白离都比他落后一步。
宋挽风问是什么破绽?
多么荒唐,是他亲师父的破绽啊。
雪荔手抵在腰下,起起落落。那把“问雪”安安静静地别在腰下,被好看的璎珞带子、柔实的皮革带子固定着。她的手按到了“问雪”上,她却依然没有拔出那把锋刃无双的匕首。
天山陨铁打造的神兵利器,出鞘第一刀,岂能直指宋挽风?
雪荔鼻尖酸麻,有强烈的什么情绪在她胸膛间朝上涌动,压得她喘不上气。她好艰难地忍住,朦朦胧胧道:“你和霍丘国勾结……你因为和霍丘国勾结,才骗我。”
如今,她渐渐懂了。
雪荔道:“刚到金州的时候,我和林夜联手救光义帝。我到金州其实是去南宫山,你那时候就在附近,‘秦月夜’那些杀手们收到过你的传书。你借由他们,知道了我身在金州。你怕你的阴谋被发现,就干脆借着白离出手杀我的机会,出现救我……你用风师的名号回归‘秦月夜’,回到我身边。”
白离耸肩。
白离道:“这都是宋挽风和老卫安排的戏码,我可不知情。”
雪荔又道:“你在金州城中和我形影不离,原来不是关心我,而是监督我。你试探我,试探我对你们的事情知道多少。钱老翁线索的出现,让你发现一切瞒不下去了,顺着那个被抓到的霍丘国探子,我们就能追到你们……你便开始想脱身机会了。”
雪荔感觉眼眶好热。
她从未有过眼眶发热的时候,有什么水开始聚集蔓延,蕴得她每一次呼吸,都好吃力。
雪荔茫茫道:“暴雨夜我追问你,问你为什么不杀林夜,又是不是想杀林夜,你意识到你必须摆脱我了……然后,白离隔空射来一箭,你当场死在我面前,我的所有问题,你都不用解答了。”
雪荔声音颤抖:“你死在我面前……宋挽风,你死在我面前。”
她并不知这是何其一种折磨。
可她的执念因此而生,她每每想到那时候便心尖绞痛,噩梦连连。她不开心,她很迷茫,她找寻他……她本可以不这样。
玉龙死在她面前。
宋挽风也死在她面前。
世人不是都很珍惜生命吗?人不是留恋此生吗?可如果人生布满阴谋与算计,每一步前行都伴随着背叛,那留恋的,到底算什么呢?
怎能如此不珍惜。
怎能如此抛却不要。
怎能如此……不喜欢她。
雪荔问:“你试探我,到底试探的是什么?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宋挽风沉静地看着她。
当她面无血色、眼神蒙蒙时,他脸上闲适的笑也收了。他握紧自己袖中的铁扇,铁骨扎进他肌肤,他感受到痛意。而他又想,雪荔不会太痛。
无心诀似乎失效了一部分。
可无心诀并未完全失效。
不然……雪荔不会放弃抢走他尸体的机会,而只是追着白离流出的线索不放。
他的试探,已经结束,已经试探出结果了。
宋挽风不想说那些,宋挽风只道:“你在见到尸体时,都未曾疑心那么大,为何如今你全盘否认我?是林夜在你耳边嚼舌根吗?你信他,不信我?”
雪荔:“林夜从未说过这些。”
宋挽风唇角扯了一扯,似不以为意。
而迟钝的雪荔,在这一瞬突然洞察他的不在意,猜出他为什么而不在意。雪荔因此愤怒,声音加重:“他确实从未说过你。我对你的所有怀疑,他都没有引导过。他只是跟着我,担心我……”
“担心你?”宋挽风淡笑,“小雪荔,你是不出世的锋利剑锋。林小公子是爱剑之人,愿意养剑。他不拘一格收人才,你也是他收的宝剑之一。”
雪荔盯着他:“因为你对师父别有用心,你便觉得林夜对我别有用心?”
宋挽风骤然色变。
他袖中握着铁扇的手刹那间用力得苍白,而旁边津津有味听这场师兄妹反目戏码的白离,吃惊地“咦”一声,若有所思地看向宋挽风。
宋挽风对玉龙……
啧啧。白离嗤笑一声。
雪荔:“……宋挽风,是你杀的师父吗?”
宋挽风不语。
雪荔手按在“问雪”上,对面人也看着她的动作。那些麻木的躲在山根阴影下的人们如同死人一般,这对师兄妹的龃龉到了如此地步,那里也没有人擡头看一眼。
这分明不正常。
只有明恩躲在一棵树后,满手是汗地摩挲着手中玉笛,准备一会儿的行动。
只有明景怔怔然躲在所有人后,她身边有两个魁梧的看守她的霍丘国汉子。那两个汉子乐不可支地看着闹剧,咧嘴大笑。明景盯着前方的明恩、兵人,也第一次听到雪荔所求之事。
雪荔望着宋挽风:“那时候,师父赶你下山……她不要你了,不许你再回山了。我一直不知道你做错了什么,那么长的时间,你都回不去雪山。如果你觊觎师父的话,师父不杀你,只是赶你下山,已经是仁慈。”
宋挽风幽幽看着她。
他不置可否,目中略有阴霾色浮动。然而他并未被激,他垂眼,轻轻笑了一声。
雪荔觉得自己不认识他。
不过她本就从来没关心过身边的人,身边的人是魑魅魍魉,都是她的报应。
雪荔:“你总是怪她疼我不疼你,你总在计较她传我‘无心诀’而不传你,是否你被赶下山后,你回头登山,杀害了师父?师父体内有‘无心诀’留下的伤口,我之前想试探你到底会不会‘无心诀’,而今我想,你应当是会的吧。”
宋挽风柔声:“我不会。”
雪荔:“那便是你身边有人会!”
她的目光,看向白离。
白离挑一下眉,没想到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白离正想说什么,宋挽风打断了他的话,直直看着雪荔:“但我确实和师父有过争执,我确实回去过雪山,确实失过手……”
白离皱眉看他。
宋挽风朝前走:“然而我会救师父。那些都是一些小小的不重要的误会。”
雪荔:“我已不相信你。你总在骗我。”
她垂下眼:“你那时候说喜欢我……我以为,你真的喜欢我。”
那种感觉,是第一次被人喜欢的惊讶和欢喜呀。
那种青梅竹马、相依为命,是与林夜不同的。林夜永远不知她最空白的岁月是如何活下去的,宋挽风却知道她的每一种神色,每一样反应。
他用他对她的了解来算计她,这怎会是喜爱呢?
她那时候竟然相信了。
她不回应宋挽风,只是没来得及回应。如果后来不是暴雨夜,不是光义帝死,不是林夜追着她跳下瀑布……她也许真的会跟宋挽风点头。
雪荔的眼中更热。
她垂下眼,睫毛上挂着粼粼的流波,她的视野开始模糊:“我不想回雪山,可如果你坚持的话,我也许会跟你走,我真的会跟你走……”
宋挽风柔声:“小雪荔,那些,不是骗你的。”
雪荔擡头。
宋挽风叹气:“我当真是希望你回去雪山,不要掺和这桩事。我虽然与霍丘国合作,可我也对你有些疼惜。我并不完全赞同卫将军的做法,你毕竟是我师妹,你虽然是其中重要一棋子,可我也想试图保你。如果那时候你听我的话,回去雪山,如今你我就不必走到这一步了。”
雪荔猛擡头,盯向他。
她的眼睛像冰雪,冰雪下什么也没有,空洞无比。
雪荔缓缓地拔出了“问雪”,她的匕首朝向宋挽风。
白离终于站直身子,神色收敛,露出对敌之态。
宋挽风好整以暇,他太了解她,他眼中的阴霾重重,也带着他的一腔不甘与愤怒。他看着雪荔的敌视动作,轻轻笑了一声。他冷冰冰说了一句话:“所以我一直说,如果‘无心诀’在我身上,这件事就简单多了。”
雪荔睫毛一颤。
宋挽风幽幽静静看着她:“师父是不是经常说,你是‘无心诀’最好的载体,是她精心培养的‘天下第一’高手?她对你给予厚望,可是原本……我才是最适合‘无心诀’的那个人。
“你少时杀人下不去手,我却可以。你因为失去感情而觉得人世无趣,但我不会。你多愁善感,我只觉得兴奋……然而,师父选了你!
“她为了你,而放弃我。她亲手废掉我的‘无心诀’,她怕我和你争。而这多么可笑……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还觉得修习‘无心诀’痛苦,觉得师父给你压力……你根本不知道师父有多疼你!”
雪荔静静看着他。
宋挽风朝前走,雪荔没有见过这样的宋挽风。他永远温雅和善,彬彬有礼。然而彬彬有礼的皮相下,他的眼中布满嫉妒与愁怨。他压抑着那些愁怨,而雪荔、雪荔……
她总依偎着他,清清冷冷地陪在他身边。
他每次和玉龙吵架归来,雪荔都乖乖坐在他床边。她不言不语,可她确实一直陪伴。
身边有这样一个得到玉龙呵护的少女,玉龙为了这个少女,废掉宋挽风的天赋。
宋挽风对玉龙的控制不住的感情,亲生父亲对自己的抛弃,唯一师妹偏是玉龙最在意的,他对雪荔又疼又爱又怨又嫉妒的感情……那是一场浩瀚无垠的风雪,弥漫他的一生。时隔多年,宋挽风仍能感受到那些年的阴鸷压抑,胸膛间磨砂般的钝痛感。
他眼中也噙了霜染了雾,失落道:“有那么几年,我觉得我快疯了。”
可他又慢慢想,那就这样吧。师父和雪荔都在身边,永不离弃,这样下去也未尝不可。
然而——某一日,宋挽风忽然发现,自己想错了。
此时此刻,宋挽风朝对面敌视的雪荔露出笑,他饶有趣味地戏弄她:“小雪荔,你真以为,师父不知道吗?
“如果没有师父的默许,我怎么敢觊觎她,怎么敢仰望她?这世上的人不是都和你一样,师父的‘无心诀’根本修不到你这样的地步。你绝情断爱,师父可没有。她也需要人陪伴呀。”
雪荔声音喑哑:“你胡说!”
宋挽风:“你都不相信我了,难道还相信师父?我是和师父起了冲突,是对师父出了手……可你不是还想用小公子的血救师父吗?你不是从我的态度中,已经试探出师父有救,师父留着一丝心脉,等着重新苏醒的机会吗?”
宋挽风柔声:“雪荔,我做的所有事,都是师父授意的啊。师父是心甘情愿死的。”
雪荔伸手抹脸,擦去脸上的风吹刮的痕迹。她脸上最后一点血色,在一点点被风吹干。
躲在这只队伍最后方的树桩后的明景,不忍心听下去。她想斥骂让那人闭嘴,两边汉子捂住她的嘴。明景求了汉子后,颤巍巍从树后探出身子,看向千军万马后的雪荔。
少女孤零零地站着。
绣金白缎长裙飞扬,手持“问雪”纤身伶俜。乱发吹拂她的眼睛,她幽静地站在天地间,像失去归途、被雨淋湿的受伤野鹿。
宋挽风:“师父如果不是心甘情愿赴死,谁杀得了她?如果不是心甘情愿,为何恰恰留有一丝心脉,等着重新苏醒的机会?如果不是她做好安排,谁敢动她的棺椁而不被察觉?你觉得我和霍丘国人合作,你怎么不想想,也许这是师父的本意呢?
“你不敢想,是吧?你和林夜待久了,就忘了自己是一个杀手,觉得自己是一个好人了吗?
“我们‘秦月夜’本就和世人为敌,和南周为敌!谁能让‘秦月夜’听令?只有玉龙本人——如果玉龙不‘死’,她的棺椁如何能南下,‘秦月夜’的大批人手,如何能借助送楼主棺椁归故土的机会,来到南周大地呢?
“是啊,‘秦月夜’派一部分人去和亲,可是还有更多人去不了南周。怎么办呢?楼主只好身死了……我只是没想到,林夜会那么厉害,隔断和亲团和‘秦月夜’的联系,让和亲团中的杀手们,背离‘秦月夜’。和亲团的杀手们已背弃,我只好亲自出手了。”
这不难理解啊。
宣明帝和“秦月夜”合作,宣明帝也和霍丘国合作。那么杀手楼和霍丘国合作这件事,雪荔真的没有怀疑过吗?她如果没有怀疑过,光义帝死后,林夜追上她,她为什么起初拒绝林夜呢?
她不就是害怕那个答案吗?
如果雪荔仍是宋挽风认识的那个雪荔,雪荔早就应该发觉真相了。她也许猜到了,但她不敢承认。
宋挽风冷冷道:“你竟也有不敢承认的时候。你的‘无心诀’,让我实在困惑,不知道你到底何时有情,何时无情。莫非和林夜有关的,你全会免疫?”
雪荔一言不发,她不会告诉宋挽风的。
是林夜的血,开始解她的“无心诀”。是林夜给了她生命,是林夜……
雪荔听到身后大批马蹄踩地声。
宋挽风若有所思:“你看,背叛‘秦月夜’的人,一直是你。你并不无辜。”
宋挽风微笑:“师父也没有我以为的那么爱你嘛。”
雪荔看到身前的宋挽风眼睛微眯,看向她身后。
她不回头,但她听到了窦燕的急促喊声:“雪荔——”
她也听到了杨大哥的声音:“雪荔,别怕。公子让我们来支援你。”
还有和亲团的杀手们,茫茫然下马,看到敌对方中的风师,愕然无比。
这批杀手离开“秦月夜”大半年,说是杀手,更像是小公子的私人侍卫。如今,杀手们与小公子自己在和亲团中的暗卫,已经难以分辨出你我。而如此时刻,杀手们听到了风中传来的风师的那些话,他们不知该如何回应。
曾经有多向往风师,如今便有多忌惮风师。
雪荔不回头,雪荔始终盯着宋挽风,盯得双目赤红。
宋挽风笑:“小雪荔,好戏刚刚开始。”
宋挽风又道:“小雪荔,我从未想和你做敌人,你也不应该是敌人。师父赶你下山,就是怕你不听话啊。没关系,我和师父不一样,我给你机会,小雪荔,回到我身边来,我们一起踏平大散关,夺回金州。”
雪荔轻声:“绝不。”
宋挽风眸子眯起。
雪荔:“师父不是你说的那样,我没有看到师父害我的证据。但是你把师父的白骨伞图纸给了霍丘国人,让武器匠可以铸造师父的武器。你欺负师父,你对不起师父,你把师父还给我。”
她的情感,她的心,她的存在。她的爱,她的恨……世界如此陌生,是个巨大的谎言。她已然弄不清楚,她不知她是何人,她算什么。可她不是少时的雪荔了,她也不愿如过去那般,痴痴傻傻,接受宋挽风给的全盘解释。
雪荔:“师父的尸体,到底在哪里?”
宋挽风:“她和我是同一边的。”
雪荔:“我不信。”
宋挽风:“难道你选林夜?”
雪荔轻声:“我只是不选你。”
雪荔手中的“问雪”擡起,缓而坚定地朝向宋挽风。
宋挽风盯着剑锋,再看着她眼睛。他淡漠:“你真是一个无情的怪物。”
雪荔手指颤一下后,忍着眼眶滚热之意,艰难地反驳:“……我不是怪物。”
他深深看着她,眼中哀意一闪而逝。他朝后走,眼睛既看着雪荔,也看向雪荔身后赶过来的和亲团那些人。那些人能撑住几时?
宋挽风朝后退,手慢慢擡起,轻声:“小雪荔既然不肯主动选我,那我只好逼着你选了……明恩王子,此时不奏魔笛,更待何时?”
宋挽风盯着所有敌人,眼中笑意浓浓:“看看你身后吧,你将带领兵人,杀光眼下所有这些试图支援你的人。你还会杀掉林夜……你抵抗不住的。你原本不用走到这一步的,都怪你不听话。到时候,你就会回来我身边了。”
魔笛声磕磕绊绊地响起。
重锤一般的声音砸向雪荔,雪荔痛得浑身趔趄,跌跪在地。她从不说痛从不畏苦,可她在这一刹那抱头,跪地痉挛,惨叫出声。雪荔模糊视野看着眼前变得扭曲的人影,她咬牙切齿:“我以为你死了,我真的说服自己,我还想救你……”
宋挽风静了片刻,闭目又睁眼,眼中神色变得虚无。
宋挽风不忍看她这样,别过眼轻声:“只要你回来。”
雪荔倔强地抱头,双目赤红。
宋挽风:“那好。”
魔笛声下,兵人扑将过来,将雪荔包围住。
阿曾和窦燕远远看着,心提到嗓子眼。
窦燕双目氤氲:“风师——”
阿曾吼道:“雪荔——”
两边层叠山峦被日光照出一片烟紫色,像半枯的残血。残血下,那些和亲团的人跌跌撞撞奔过来,同时魔笛声起,万千兵人们,从山脉阴影下走出。阳光刺目,翻出云海,兵人们如行尸走肉,一边腐朽一边匍匐,半身瘸拐半身惹虫。
他们拥向雪荔,杀向敌人。
这渗人一幕,让和亲团诸人打个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