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第126章杀人用计皆如意,比不……
癸未年十月最后一日,我弄丢了日志,也弄丢了阿夜。
——《雪荔日志(后补)》
雪荔站在茫茫洛水畔,朝自己身后望去。
有一瞬,她明白了所有;有一瞬,她好像依然不明白。
白离的尸体在她脚边渐渐僵硬,她喘着气周身发麻,立在这个死去的最大威胁者身边,一时间感到迷惘。可她连迷惘的时间也没有,魔笛声断断续续,明景血泪不住,粱尘已然死去,孔老六等人孤木难支,李微言也生死未卜……
他们需要她。
他们都是朋友,她的朋友们不应该有如此潦草结局。
雪荔大脑空白着,反身便冲入战场中,用自己的武力,去为他们劈开一条生路。她也许心中有自己真正的渴望,但在这样惨烈的生死面前,她的渴望不值一提。
武功极高者,在这场杀伐中,便是一大利器。
原本霍丘军都要冲出这里了,因为雪荔的援助,重回胶着战局。而随着时间推移,霍丘军那边生了异动——
“王子好像死了。”
“四大刺客中的‘白虎’,被那个怪物杀死了……”
惊疑、害怕、畏惧,蚕食着敌人。振奋、安心、勉力,则是这一方的战歌。
夜色好黑,越是黑,天上星子越是闪烁。而不知杀了多少人,又到了什么时候,周围好像发生了些骚动,变化细微。雪荔全不关注,她只是麻木地不断举刀——
“雪荔!”少女手中武器再一次举起时,她的手腕被身后冲来的一股大力扯住。
雪荔被扯回去,看到了阿曾。
阿曾走了好久,如今终于回归。他不光回归,还带来了调遣的兵马。这些兵马虽不多,但有阿曾这个将才率领,足够撑到大散关下的南周军赶到。
今夜,凤翔关门开,他们这些军中人可以出入,阿曾便知道,定是张家那位与他们合作的郎君张秉出了力,放南周的兵马入北周了。
只要撑住最后一段时期,他们便可以赢。
阿曾拽着雪荔手臂:“我回来了,这里的战局交给我。你可以歇一会儿,他们说,你一直没有停下来。你的情绪不对劲,雪荔,出了什么事吗?”
出了什么事?
雪荔其实也不是很明白。
她怔怔看阿曾半晌,忽然问:“我没有找到阿夜。我杀了许多许多敌人,也没有见到阿夜……阿夜是不是不在这里?”
在此之前,雪荔没有问过任何人。而今雪荔仰着脸问,她脸颊玉白,睫上沾血,又清静又迷惘的模样,让阿曾心头一颤。
阿曾垂下眼,躲开她目光。
雪荔便出一下神,她不问了,她转身继续投入杀戮场。
但是阿曾再一次拽住她手臂,他盯着她半天,忽然下定决心:“他在洛阳行宫。”
雪荔一怔,抿起唇。
她忽然语气急促:“杨大哥,我……”
阿曾打断:“这里不需要你了,你去吧。我来时的马留给你……宝驹日行千里,祝你能找到他。”
思绪总是凌乱的雪荔朝他点头,也许旁人已经察觉她的心事,但她自己未必明白。她凭着一腔本能行事,她转身运用轻功朝战局外飞奔,去找阿曾带回来的马匹。
雪荔听到后方阿曾的吼声:“放火,烧他们——”
卫长吟那一方,得到白离的死亡,卫长吟怔立许久,脸色渐渐惨淡。阿曾再回来,敌人得到了助力,卫长吟心头已乱。白离、白离……白离真的死了吗?
他一瞬心中浮起深刻的仇恨,恨不得杀光这些敌人!
他一瞬又挫败,心想难道自己真的会输给林夜?自己布局多年,功亏一篑……林夜该死,照夜将军早就应该死了啊?
如今怎么办?为何洛阳行宫没有消息传出,为何宣明帝那一边如同死了一般安静,洛阳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卫长吟心神已乱,小声和身边人吩咐:“准备逃命……”
身边人不可置信地看向这位大将军,不解只是死了一个白离,难道他们的大计就要败北吗?他们正要争辩,天地间猝然燃起大火,迎着风,猎猎朝他们的方向烧来。
将士们这才醒神:“他们援军到了……”
卫长吟痛恨敌人,也痛恨自己身边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手下。他最好用的人是白离,可是白离……卫长吟心想,当初就不应该听白离的,不应该相信玉龙。
兵人之首无法为他所用,就应该去死。可是如今白离已死,世间还有何人能奈何雪荔?玉龙吗?
卫长吟站在山巅,猎猎罡风让他生出无力回天感。挫败感纠缠他,让他自我怀疑,身边废物们吵个不停,卫长吟想:我战胜不了照夜将军,难道连照夜将军请来的援兵都赢不了吗?
卫长吟下令:“放火!在下风把火烧起来……和他们的火对着烧,烧出一圈隔离带……儿郎们,绝不能退!”
隔着山头,一上一下,山头上将袍染血的卫长吟,和下方满鬓寒霜的阿曾目光对视。
火借风势熊熊燃烧,平原河流四方浓烟滚滚,寒风下,重伤的士兵哀号阵阵。灼灼火烧与寒夜星灿下,谁也看不清谁。但他们之间隔着的生死仇恨,皆让他们一往直前——
卫长吟想着白离,想着一百二十年前的仇恨:“杀光他们!”
阿曾想着凤翔城下埋着的白骨,想着白骨所化的兵人,眼眸赤红:“弟兄们,我今日,必报你们的仇——”
黑鸦般的队伍悍不畏死,在夜幕下朝对方涌入,宛如黑沙入海,溅出一片又一片的血色。背对着他们,雪荔翻身上马,跃入黑暗中。
李微言被人搀扶着,从高山上下来。正好有一个侍卫找到他:“世子,我们捡到了这个……”
林夜留给雪荔的字条,那张雪荔任由它飘飞上空的字条,落入了李微言手中——
【雪落当春记,那堪长相离。些情困我身,事逝望东西。假思哀假意,的卢逆芦笛。】——
“雪,那些是假的。”
宝驹长啸,夜奔数里。雪荔伏在马背上,被浓夜中的血腥味包围,她想,哪些是假的呢?
凤翔城中,就是假的吧?
林夜怎么可能知道她的生辰是哪一日。她当日赶到贫民窟的时候,林夜表情不对,雪荔便猜到小姑姑出事了。很有可能是死了。雪荔当时没有问,因为她不知如何面对。
她此生,亲情缘薄。
在得知玉龙和宋挽风的真面目前,她总以为自己得到过一些“爱”。但在大散关下,雪荔便不确定了。而到凤翔城,雪荔便觉得,也许自己不是亲情缘薄,而是自己没有亲情缘。
她在小姑姑讲述的故事中,分明猜到了自己到底是谁。
可是那天夜里,雪飘入窗,病榻上的女人畏惧又渴望的眼神望着她,女人伸出手停在半空中……雪荔垂着眼,始终没有接,没有回应。
她不知道怎么应对。
她不难过,不感动,不伤心,脑海中只有一种被雪覆盖一般的空茫感。
雪荔的生辰,分明是玉龙捡到她、收养她的那一日。如果林夜知道那日是她生辰,那么便代表,林夜当日,很可能已经见过玉龙了。
她不奢求世上对她的善意。倘若恨是谎言,那么爱也是谎言。倘若伤害是谎言,那么养育也是谎言。倘若不死不休是谎言,那么相亲相爱也是谎言……倘若“倘若”是真的,那她不奢求世上的善意。
她明明已经不奢求,如今却看着这恶意,快要摧毁一切。
玉龙师父一定和林夜达成了些危险协议,林夜一定是觉得有问题,林夜才自己一个人去。
正如她没有来得及告诉林夜“杀风”的信号,林夜也没有告知她关于玉龙的一切。
他们之间,只剩下临出行前,天光熹微,少年与她并肩坐在台阶上,郑重地将玉坠挂在她脖颈上。
那玉坠……也碎了。
“驾——”雪荔声音微沙。
“驾——!”
马儿马儿,再快一些。马儿马儿,带我找到他。
突然,天上光华闪耀,银星如海,纷纷坠落。
深黑天空下,到处都是流动的星光。伏在马背上的少女仰头,看到了自己毕生难以忘记的一幕——星陨流沙,金光天马——
洛阳行宫成为火海淹没一切的时候,张家府邸中,卜卦的钦天监大臣站在望星台上,看这场浩大的星陨。
星陨如雨,在黑色天幕中拖出银亮的尾巴,带着碾压一切的盛大壮烈美。
钦天监大臣希望自己卜卦再次失误,但是今夜的卦,偏偏应验。
星陨流沙,世间必有一场浩大如雨的死亡。无数英雄豪杰,都将于此落幕——
繁盛星陨之后,天色更幽更暗,时日推移,天边又渐渐生了曙光。
曙光薄微之时,洛水的风带来一缕铁锈腥味。洛水边的战争,玉龙和林夜都到了强弩之末,都到了绝境。而玉龙一恍神之刻,林夜的剑,刺入了她的心房。
几乎与此同时,极轻的“嚓”声后,林夜的心房,被从后一剑刺中。
玉龙垂眸,看着自己胸襟前的剑锋与渗出的血。这一次,再没有一个人为她护住心脉,等她复活。
林夜缓缓侧肩,看向身后持剑刺中自己的人——宋挽风。
那本应死在“白骨伞”下的宋挽风,竟然摇摇晃晃站在了林夜身后。宋挽风面色铅灰,带着自嘲的几乎扭曲的神情,全力袭来。当他一剑刺中林夜时,林夜反掌拍向他胸口,而宋挽风本就濒死,他躲也不躲。
他躲也不躲,只倒向玉龙。
玉龙一动不动,宋挽风擡头:“师父……”
他的泪水落了下来——
宋挽风扑入玉龙怀中,血水混在一处,二人摇晃着坠入洛水。水流湍急包裹二人,吞噬二人的性命。
这洛水,冰凉刺骨,如一场天地皓雪。
师父是山,师兄是风,师妹是雪。当山岚坍塌时,这场漫山风雪,弥漫了他们的一生。
玉龙一言不发,被水与血漫湿的眼睛,空空地落向那随她一同倒下来的、紧紧抱住她的徒弟。
她必死无疑,林夜那把剑当真要杀她,自然不会如她当时被徒儿偷袭那般,对方特意留一条生路给她。宋挽风曾经偷袭她,但宋挽风也舍不得杀她。正如今日她和林夜联手杀宋挽风,她当着林夜的面用“白骨伞”杀宋挽风,但她也刻意偏离了心脉,留了宋挽风一条生路。
在玉龙的设想中,自己拉着林夜同归于尽。南周失去了林夜,北周失去了宣明帝,霍丘军失去了卫长吟……众人一同淹没于此夜,带着所有爱恨赴死。
可是,挽风与此无关。
她心头微哽,想着那个当初被自己带上山的胆小少年。
宋琅死了,她死了,小姑姑死了……
而挽风,与他们无关。她希望挽风活下去。可是、可是……
拥着师父、与师父一同没入洛水中的宋挽风艰难擡头,眷恋的目光落到师父苍冷的面上。生死之际,师父依然如此。而宋挽风忽然释然:“……我总觉得你不爱我……我总觉得你不关心我……可我又觉得你为师妹留一线生机,未必不给我留。你刺偏心脉,我便知道,即使你爱师妹,你心中也是有我的。
“……可那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过去的时光重回,但大散关下,我就知道不可能了。”
宋挽风哽咽:“师父,我能不能既爱师妹,又嫉妒师妹?我能不能既爱你,又恨你?”
玉龙于他,是高山,是流水,是他艰辛踽踽走到山崖,仰头望到的皎然明月,光华耀目。
爱在他心中,如杂芜野草,离离不尽,蓬勃妄生。他毕生追求那轮皓月,想要皓月垂怜。
他试图走入师父的世界中,试图了解师父,试图知晓到底是什么样的过去,铸造了这般残酷无情的师父。而越是了解,越是心痛,越是不舍。他方知道师父已经无救,她深陷泥潭,恨才是她活着的拐杖——
“我曾经想让你活下来,让我们回到雪山,让我们重新开始……可我后来才明白,那不是师父要的。
“我要救师父,不如去陪师父。
“我愿意为你而死。
“师父,我陪着你。”
玉龙终于擡手,水流淹没她的眼睛也淹没青年的血泪,她拥住了宋挽风。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而今是何夕?
【那一年风起雪飞,路阻且长。少女兜兜转转拜别他国辗转回乡,故人皆亡故事皆散。她有无边热烈的野心亦有不可披靡的志向,妄求蜉蝣之力得苍天怜青。当她站在南宫山间仰望皓雪时,当广袤天地间的风雾模糊视野时,她不知这场风雪降临,湮没了此后余生。】——
时间变得格外静,天地如同冻住。
玉龙拥着宋挽风趔趄朝身后的洛水坠去,洛水吞没二人时,林夜也被宋挽风那拼力一击,弄得摇晃,朝身后洛水跌去。
雪荔跳下马匹,远远看到了这一幕——
“阿夜!”
红日晕染天边,洛水碎冰淋漓,跌入水中的少年周身被血染红,心房被剑正中刺中。他浴着血朝水中跌去,听到遥远的唤声,只来得及擡头,朝那奔来的少女望来一眼。
被水流吞没的玉龙和宋挽风,艰难地回望一眼。
沉入水中的林夜,看到雪荔在奔跑中散开的乌发,冰如雪水的面容。
她朝他俯扑而下,而他知道来不及了。
不提宋挽风刺中自己的那一剑是如何抱着必杀之心,单说他用光了南周小公子的心头血,他身体迅速衰竭,他便知道自己活不了了。
他不希望自己最惨烈的模样,被雪荔看到。
可是、可是……
阿雪、阿雪……我、我……
雪荔朝洛水扑去,红日再一次升起。水流裹住三人,玉龙和宋挽风朝着东方而淹,林夜朝着西方被裹走。雪荔扑到水面上,想要挽留一切——
她的掌风击向水面,周身所有内力凝于掌中。
她的衣衫被强大的内力冲撞得撕开细碎破缝,发丝落颊铺地,脸颊肌肤都被刺得出了血。怀中什么东西在她动作间,掉了出去,哗哗然滚落入水流中,雪荔也没有去管。
而她如此辛苦,拼尽全力,只堪堪将洛水冰封半里。她可以封住冰川,却封不住死亡的脚步,生命的流逝。
“咣——”
天地大寒,曙光烂烂。太阳升起,雪荔却坠入黑暗。她被撞摔,扑跪在冰面上,与那水下闭上眼、衣袂似乎还在飞扬的少年公子隔冰隔水,咫尺间,已是千山万水之遥。
那春山,如何赴雪?
严霜重露,旷野沉寂。耳边,依稀遥遥响起许久前听过的歌谣——
“郎君骑马与娘子同行一段路,哼着歌儿跟随她。他们走过高高的山岚,跑过追不到的月亮。
人生不过才过了一道坡,开花的荆棘为谁编织一首歌谣。他在唱呀——
月亮弯弯人情缠绵,郎君日夜在她窗下徘徊。杀人用计皆如意,比不过娘子一个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