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行宫被红日照得晕然如烧,不知是天边红光还是满殿满园的火光,被堵在寝殿的宣明帝喘着气仰头,看向那个立在屋檐上的少年公子。
黑袍金带,帛带扬空,少年将军风流无双,带着他那十来个人马,就敢直闯行宫。猎猎冷风带着洛水畔的寒气侵袭而来,满殿满宫的混乱张皇,好似都与那檐角少年无关,却都与他有关。
林夜!
林照夜!
宣明帝呼吸加重,“噬心”让他目光流着赤色血丝,而那血丝像蛊虫一样,看到林夜出现,便带着主人的思绪跟被裹在沸水中灼烧一样。
宣明帝“请君入瓮”,请的本就是林夜。
他用自己为饵,钓的就是林夜。
他从没见过南周的照夜将军,但他听过太多照夜将军的战绩。就如他从来瞧不上南周的光义帝,但他和光义帝私下交易,送这位战场上的小将军一场“战陨”,本就是对此人忌惮至深。
是,他小瞧了光义帝。
他以为光义帝那样狭隘的野心家,会为了南周国局稳定,而真的送照夜将军去死。没想到光义帝耍了心眼,照夜将军没有真的死。八月那场大散关下本应万无一失、直捣黄龙的战争,因照夜将军的“死而复生”,兵败如山倒。
从那时起,宣明帝就想会一会这位小将军。
宣明帝必须要会一会这位小将军——管他是不是真的南周小公子,种种证据早已证明,如今的林夜的心头血,确实可以解“噬心”之毒。
如果北周皇帝不是被“噬心”毒所困,他早就征战南北,平定神州,南北周统一了。
而今、而今不过出了些小岔子,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不等宣明帝说出任何挑衅之话,思量如今局面如何挽回,那站在墙头的风师宋挽风,已经先锁定了林夜。
宋挽风握着铁扇的手微紧,面容微绷。
他想过今日之局。
但他一直以为,会与自己一战的人,会是雪荔。
宋挽风温声:“雪荔不敢见我吗?”
林夜笑:“不敢?你还不配。”
这样紧张的局面,他还一贯轻松,扮了个鬼脸:“是我要替我们阿雪来会一会你。你这种三脚猫的武功,还不配我们阿雪亲自出手呢。我们阿雪的敌人,是世间真正的高手……你认输吧,你这辈子的武学天赋,也只能和同是三脚猫的我比一比。作为和雪女齐名的风师,被同一个师父教,还教出这个样子来……啧啧啧,我真替你脸红啊。”
林夜轻快道:“不如你快些认输。这里全被我包围了,你就别逞强了。”
“秦月夜”的杀手们:“风师大人……”
宋挽风抬手,制止他们的插话。他不受林夜的激,不听林夜的胡说八道。宣明帝召集“秦月夜”来护卫行宫,宋挽风本也将林夜当做敌人。
林夜不可能有人手包围行宫,林夜若真有这本事,就不会亲自现身了。
宋挽风淡声:“可惜,如果是小雪荔,我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但你……你还不配。我算过你的人手,短短几天,你再神通广大,也凑不出人马。小将军单枪匹马前来,不就是无人可用了吗?只要你肯出那心头血,我倒是愿意放你的人手一马……今夜跟着你闯行宫的人,像窦燕这些人,就不用死在这里了。”
窦燕眸子瞬冷。
而不知何时,大家都不再称呼林夜“小公子”,而改为了“小将军”。细微的变化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轮换,只无人有心关注。
林夜只“哈”笑一声。
他立在檐上,忽然手叉腰,朝宋挽风扬下巴:“你觉得,我带着这么点儿人,敢夜闯洛阳行宫,便没一点准备吗?”
宋挽风神色凝起:他正是知道林夜必有准备,而他不知道林夜的准备到底是什么。
下方的宣明帝已不耐烦:“风师,拦住他——”
同时,林夜眸子狡黠,朝宋挽风说道:“你还想不想见你的师父,玉龙楼主?”
宋挽风猛地一惊,“秦月夜”众杀手惊住。仓皇之下,宋挽风眸子猛地看向与他相距五步的春君。他有一瞬间洞察了些什么,春君巍然不动,林夜反身跳下长檐,朝宫外奔去。
下方人不明所以,宋挽风却因心有猜疑,刹那间看出林夜去的方向,是冰冻着玉龙尸骨的行宫外山洞——那个山洞,只有他和春君知道。
只有他和春君!
宋挽风想也不想,追着林夜离去。杀手们跟出去一部分,还有一部分不明所以,而窦燕的机关已然朝这些留守的杀手射出。留守的杀手们受击,登时反杀围攻,一柄弯刀朝窦燕擦去时,旁边猛地伸出一手,徒手挡过那把弯刀。
内力裹在掌心,重重一驳,出手的杀手瞬间倒退三步,胸口闷哼。
杀手们齐齐瞠住:“春君大人……”
斗篷下的青年转过了身,望向他们。春君眉目如冰,沉肃之色让人错愕惊疑。而春君和窦燕一同上前,淡声:“得楼主之令,剿杀楼中叛徒。楼主将归,忤逆者,杀无赦。”
“楼主……”
玉龙楼主不是已经死了吗?
“秦月夜”不是将近一年没有新楼主继位了吗?杀手们暗自揣摩,新楼主将在春君和风师之间诞生,而今夜春君与风师分明反目,楼主将归,到底是何意?
局势瞬间万变,方才还协力抗敌的留守杀手们,分成了两拨。杀手楼中,春君与风师的内斗从未摆到明面上,而未知的新楼主与他们熟悉的玉龙楼主,又岂可同日而语。
杀手们转瞬间内讧,下方最为错愕震怒的,是宣明帝。
宣明帝拍案而起,厉声:“荒唐!玉龙已死,春君叛变,你们这些……”
叶流疏自后用匕首抵住他,轻声:“陛下莫急,你的战场,不在那里。”
张秉站在园中,朝宫室走来。他带来的人马和禁军在晨露日出时厮杀不住,“秦月夜”的突变让他惊讶,但他和林夜的合作,本就早已开始。如今,双方皆无路可退。
张秉朝前走:“陛下还有什么手段?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种手段,不是只有陛下会用。臣也会。”
宣明帝脸上苍白。
他冷然威胁:“朕是北周皇帝,朕膝下没有子女!朕正是年盛,满朝文武都不会屈服于张氏。张氏狼子野心,不会有好下场!朕是为了国家……”
张秉:“臣也是为了国家。”
张秉:“为了大周,为了北周不被陛下拖入战局,为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和平不被陛下的野心裹挟……臣斗胆,恭请陛下赴死——”——
寒冰洌冽,风声鹤唳。
杀手们和卫士们相逐,最前方的,便是林夜和紧追不放的宋挽风。
宋挽风的轻功天下无双。
而不知今日是他心慌,还是林夜平日掩藏了他自己的武功,宋挽风追逐林夜,竟过了这样久,也没有追上人。而发现他们的方向距离师父的山洞越来越近,宋挽风的心便越来越乱。
他想林夜要做什么?
林夜是要唤醒师父吗?
难道林夜要唤醒师父来对付他?荒唐,师父不知道如今局势,师父不可能和林夜合作,师父和他才是一边的,他现在做的,就是师父原本想做的……
他在帮师父!
只有霍丘成功,师父才能平安,师妹才能回归!他没有错,他没有办法,他必须如此……
风速变疾,宋挽风与林夜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宋挽风嘶哑的声音如冰沙般:“停下来……林夜,停下来!无论如何,你不能惊扰师父,伤害我师父……”
他混乱脑海中,冷不丁想到玉龙倒在血泊中的模样,最后望着他的淡漠眼神。
他心神一慌,骤然一痛。
恨意猝不及防,烧得他步伐一趔趄。他忍不住想,为何到那个时刻,到明知道自己背叛的时候,玉龙看他的眼神,仍是如看尘埃一般……
背叛不重要吗?
爱恨不重要吗?
那什么重要?到底什么才是重要的?
师父——
林夜的步伐停住。
距离山洞还有不到一里,追逃双方都还没来得及上山,林夜停了步,紧追不放的宋挽风也停了步。
宋挽风抬眸,视野中,先出现了一把白骨伞。
有人撑伞立在路尽头,静看山雾松露,红日当空。在宋挽风熬得通红的眼睛中,他先认出了“白骨伞”,而后,在那人缓缓转身时,他看清了玉龙。
玉龙,活生生地站在山路下。
后方追过来的杀手们停了脚步,满目惶然。他们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到林夜身上,他们都想到了那个传闻——南周小公子的血,活死人,生白骨。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白骨伞”出世,玉龙亭亭而立,与林夜一左一右,挡住了宋挽风的路。
宋挽风当下明白了一切:他明白了春君对自己的提防与背叛,明白了春君从夏君那里拿到的心头血是真的,交给自己的却是假的。他也明白了春君失踪那些日子的去处,明白了玉龙此时出现在这里的缘由。
玉龙和林夜联手!
宋挽风直直地抬眸,眸中浮着执拗之色。杀手们见玉龙楼主复生,惶惶不敢上前,不知进退。只有宋挽风迎着那二人,步步朝前,目中尽戾。
宋挽风先看向林夜:“林小将军,好手段。你竟能说动我师父,让本就是乱臣贼子的师父,与你合作。可我知道你假扮南周小公子,你常日病魔缠身,不如何动武……我猜你不动武,必然有些缘故。而今,你却要动武了?”
林夜彬彬有礼道:“是。玉龙楼主将将复生,功力未曾恢复,而她曾遭遇风师的背叛,可见风师对她的招术十分了解。为了除掉风师,我只能与玉龙楼主联手,方可保证——你今日必死于此。”
林夜目中微冷,轻声:“我不会让阿雪见你——她不能再被你们伤害,她不能与你们动手。”
宋挽风想,原来是为了雪荔,林夜才坚持要他自己动手。
雪荔的情感没有世人那样深,那么浅淡的情感,过去就过去了……而那样浅淡的情感,林夜也要守护吗?
林夜待雪荔如此,而他呢?他……
宋挽风目光,落到了玉龙身上。
他执着地问:“你要杀我吗?”
“师父,你和他联手……你要杀我吗?”
“那便来吧……我坚定地执行师父的计划,哪怕师父自己背叛自己,我也绝不背叛!我绝不会让世人伤害师父,让霍丘与师父为敌,让白王清算师父……如果师父因为这样的原因,要杀我,那便来吧,那便来吧——”
他嘶声大喊。
而他好生绝望。
因到如今,他一目不错地盯着玉龙的眼睛,他都不能从玉龙的眼中看出动摇之色,他也没有得到玉龙只言片语的解释。
他对世人来说不算好人,他对师父掏心挖肺。如果这样的真意对师父来说都不重要,“白骨伞”和林夜的掌风同时到来时,他失魂落魄,想到:到底,谁才是怪物呢
是被无心诀封闭感情十九年的雪荔,还是从未被封闭感情、却好像从不存在感情的玉龙呢?——
洛水畔边,下方水流湍急,山间局势紧张。
张狂威胁“照夜将军投降”的霍丘军先锋朝后撤退,那被他们捆着的粱尘不顾身上的伤,挣脱他们的控制,就朝灌木中奔出来的敌人跑去。
孔老六前来接应,粱尘步伐趔趄,他的逃跑本为求死,满脑子都是无论如何,自己绝不能死在霍丘人手中,绝不能被他们用来威胁爹。
爹是南周的宰相,爹对南周太重要了。若是爹因为他而要求和亲团退兵,南周退避,他如何自处,爹如何面对满朝百官与天下子民?若是爹为大义而放弃他,成就千秋功名,爹又如何面对娘亲面对姐姐,面对他的尸骨?
无论如何,他可以死,但他不能死在这里!
全是拼着这口气,粱尘才积攒着最后一丝力气。他朝前奔时,目标本是卫长吟手中的刀,不妨灌木中冲出了孔老六等人,而魔笛声在这里响起。
明景的唤声变得嘶哑,不如往日那般清越如鹂:“粱尘——”
魔笛声起,敌人晃神一瞬,粱尘也在趔趄逃亡步伐中恍神。他透过被血黏湿的眼睛,看到明景朝他跑来。她鬓发凌乱,一身衣裙脏污,面染土神如霜,好是荒芜。
魔笛声困住敌人的一瞬,明景唤来了马匹。
孔老六大喝:“明娘子带陆小郎君先走,我们断后——”
卫长吟冷笑:“断什么后?真正重要的,只有陆良辰——”
卫长吟是智谋型大帅,身边将士们动武,他也很少动。当他拔身而起,朝粱尘与明景袭来时,孔老六这边试图抵挡,那磅礴功力却震得他们纷纷后退,霍丘军又紧缠而上。
掌风朝着明景手中的魔笛。
明景伏在马背上,面色惨白,却退也不退。而坐于后方的粱尘忽然一扯缰绳,马蹄高溅马身长跃,马匹方向一转,明景的魔笛声停住一瞬,卫长吟的掌风,拍到了粱尘的后背上。
风中好像飘过什么。
像是风,又像是尘土。
明景慌得转身朝后看,顾不上手中魔笛:“粱尘?”
身后少年嘶声笑:“没什么。那么弱的内力,我还是能化解的——明景,快,我们去找雪荔,找小公子……”
明景慌乱,此时听到粱尘声音,心中稍安,连连点头。她猜到可能发生了些什么,但她又想只要逃出去,又能有什么呢。孔老六喊着要他们快走,明景也知道只有粱尘离开这里,孔老六才有后退的机会。
于是,一马驮着二人,转身朝山下疾奔而去。
粱尘伏在明景身上,大半重量压在少女身上。
草木树叶纷乱飘洒,马匹转弯间,粱尘回头,被血染得黏糊的眼睛,与卫长吟对视了一眼。
他看到卫长吟那极轻的一丝笑。
粱尘咳嗽,呼吸间,骨肉开始感觉到痛,如同刀割般。那痛意,朝他的心脏袭去,越来越痛,神智越来越乱,思绪越来越僵凝——
在敌军当细作当了这么久,粱尘如何会不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噬心”。
那是经过一百二十年、已经改良过的“噬心”毒。
这样的“噬心”毒,是用来造兵人的。它比一百二十年前的毒更温和,却也更厉害,它在经过那么多“药人”实验后,发作得会非常快。
越是运用内力,发作得越快……
而粱尘听到后方卫长吟好整以暇的声音:“追杀!射箭——”
明景听到粱尘贴着她后颈笑:“小景,有武器吗?敌人的箭要射来了啊——”
明景哪里在乎他如何称呼,她御马而行冲出敌军包围已经非常艰难,此时他需要什么,她提供什么:“有的,在我腰间……”
少年的手拂过她腰间,马速飞快,她听到后方兵刃与箭弩相抗的声音。她闻到血液越来越浓的声音,而少年的呼吸时轻时重,这一程下山路,敌人怎么也杀不完,他们好像怎么也逃不出去。
她要御马,她没有功夫操纵魔笛。
敌人的箭弩还朝着他们射,追兵好像四面八方,遍布山林。
怎么才能逃出去呢?
明景眼中渗了泪,是因心急。她泠泠地掉着眼泪,眼泪在风中化掉,她唤身后的人:“粱尘,别睡啊,我们很快就逃出去了……”
好久好久,她才听到粱尘的一声“嗯”。
她放下心。
他们离山下越来越近,而山下的打斗声越来越重,明景在刚逃出虎xue的庆幸中,又生了新的惊恐后怕。但她的后怕提到嗓子眼,她忽然找到了方向——“雪荔!”
她激动地指给身后的少年:“粱尘,快看,那是雪荔!是雪荔和西域那个厉害刺客在打……我们有救了,雪荔武功高强,雪荔会保护我们……”
她语无伦次,透着兴奋。
她觉得天无绝人之路。
虽然没有找到林夜,但是他们在混乱中找到了雪荔。雪荔是那样的显眼——她和白离的打斗,波及了整整一片河,方圆寸土,尘飞雾绕,河流溅崩。两方军马都远离那处战局,都奈何不了那样武功高手的对敌。
雪荔让人觉得这样安全。
即使看上去,雪荔好像奈何不了白离,但是那个白离,也没有杀掉雪荔啊……他们的胶着,便是赢!
明景御马,想朝雪荔奔去。她大声呼喊,张臂求救,洛水畔的雪荔听到了声音,朝他们望来一眼,于是,明景乘着马,更是拼命向雪荔奔去。
雪荔怔忡了一下。
明景不知道她在怔什么,而明景又听到了射向自己的箭只破风声。这一次,箭只擦过她肩头,她肩头渗血,第二只箭射出时,她才听到了身后粱尘折断箭只的声音。
明景不安:“粱尘?”
粱尘笑着应了一声。
粱尘忽然伸手,说:“我们要帮雪荔,战胜白离。”
粱尘:“小景,松开缰绳吧,随便马匹带我们去哪里。白离武功太高了,雪荔如果不赢,便支援不了其他人。打仗打成这样,很明显……是我们的人手不够……你的魔笛,是雪荔的最大助力。”
粱尘:“吹响魔笛,帮助雪荔吧。”
他倏然张臂护住她,将她整个人笼在怀中。这像是一个情人之间密切至极、深入骨髓的拥抱,而粱尘和明景从未有过那样深厚的感情,这个拥抱,足以让少年将娇小的异族公主,完完全全地护在怀中。
粱尘声音变得很低:“而我,会保护你。”
明景的泪水落了下来——
明景高声呼唤:“雪荔——”
少女声如裂石,拨云穿雾,战斗中摇晃的雪荔不堪重伤,被白离逼得后退,誓要与白离同归于尽。而她看到山路尽头、遍地血泊中,一匹棕马在战乱中惊惶乱窜,马匹上的少年少女,朝她冲来。
可是他们过不来,她也过不去。
魔笛声婉转悬天,明景催动所有的内力,来作用于白离身上,来辅助雪荔赢下这场战斗。
雪荔看到血泪顺着明景的眼睛流下,而她闭着眼,身子被后方的粱尘护住。可是粱尘、粱尘——
粱尘身上便是箭只、残血,他趴伏在明景后背上,隔着距离,雪荔几乎听不到他的呼吸。空气中流动的气味,对于她这样的高手来说,秘密太少了。
那是“噬心”。
雪荔看到粱尘朝她抬起眼,朝她轻轻“嘘”了一声。
他不愿作为俘虏而死,不愿作为兵人而死。
他是可以死的。
但他要死得堂堂正正。
战乱让马匹受惊,受惊的马匹驮着失去未来的主人,只有魔笛声断续绕梁于天。
雪荔清宁漠然的眼中,陡然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戾气。在白离被魔笛影响得失神发呆时,雪荔拔出“问雪”,直刺入白离眉心————
“轰——”
四面八方,瀑布水轰然猛烈,全都破了冰,化成雪水,蜿蜒而下,朝下方被赶到一处的兵人们砸去。
太阳快要落山了,风吹得骨缝生寒。李微言趴伏在山坡上,身后敌人找到他、杀他前,他看到了丝丝缕缕的血顺着自己的手腕,淹入瀑布中。朝下砸去的混着血的瀑布,让有些兵人发了呆,停在原地,忘了战斗。
这便是南周小公子的血!
这是以性命为代价的血,每一滴血,都在燃烧寿命。
李微言鬓角花白,眼尾生皱,秀气面孔苍老十岁。而他哈哈大笑,目中透红,宛如疯子:“觊觎他国国土而行窃作诡者,百死则罪不除——”
洪涛般的瀑布中带着血水淹没兵人,战争有一瞬骤停,卫长吟发出“不”的痛呼声,粱尘在那凄厉呼声中最后睁开眼,模模糊糊看到了半空中划开弯月长弧形攻势的雪荔,也看到了远山下奔流不住的瀑布,浑然不动的兵人们。
他模糊地想,虽然没有看到林夜,但是好像,他们又可以赢了……
真好。
只是可惜、可惜……梦想行走江湖,跟随公子,行侠仗义,成就名扬天下的伟业,走出陆家对他的庇护。到最后,也没有名扬天下。
粱尘腰下的长生结,在他闭目时,从他怀中脱落。
“姐姐,我是可以为此而死的。”
“我死在外面,也不会回去。”
“我要当那把劈开浊世的剑!”
长生结擦过少年少女的衣袍,被马匹乱踩,坠入了混着尸血的战场尘埃中——
金州城中,陆轻眉正一边吃药,一边低声嘱咐:“从大散关调去的兵马,还有多久可以到洛水,再快一些……”
她手上无力,忽然一抖,手中药碗落地。清脆玉瓷溅湿地衣,一团绣着莲花的氆毯被乌黑药汁染湿,变得像血水一样。
侍女们忙来服侍,陆轻眉俯身捂住心口,腰下玉佩上系的长生结,在她弯腰间坠地,落在那团被染黑的团莲氆毯上。
一阵无言的心悸,裹住陆轻眉心口。
时间一瞬间,变得格外安静——
时间一瞬间,变得格外安静。
雪荔的匕首刺入白离眉心,白离挣扎着从魔笛声醒神,即刻意识到情况不妙。他拽住雪荔,指虎割破人肌肤,利齿朝她胸口拍去,目中狠厉之色,显然有同归于尽之意。
雪荔退也不退,到此关头,比的不过是运气。看是她的刀先杀掉白离,还是白离的刀先杀死她。
血液从肌肤中深渗出,雪荔唇下渗血,心脏被击得震痛。但魔笛声再次夺去白离的神智,白离击杀雪荔的动作变缓,趁此关头,雪荔的匕首,终于在刺中人眉心后,又抹了身下青年的脖子。
她跌撞着站起,白离最后的力气朝上挣开,胡乱地抓向她。她没有再被敌人的强弩之末伤到,但是白离扯了她怀中什么东西,朝下拽去。
“啪嗒——”
那什么东西被拽了下去,从死去的白离手中挣脱,溅在地上,碎裂开来。
雪荔喘着气,认出那是他们从凤翔出行前,林夜给她的、据说是他娘的传家宝、要给未来儿媳的礼物。雪荔伸手去抓,没有挡住玉坠的碎掉,而跟着玉坠落地的荷包绳索松开,里面的东西飞了出来。
雪荔怔立原地。
那是一张纸条,写着字——
时间变得格外安静,宣明帝大吼着“朕死了,世家也不会得逞。”
张秉这样的文人杀人,实在吃力。而有旁边的叶郡主相助,这两个文弱之人,才勉力将剑刺入宣明帝的心腹。
满宫火烧,战斗惨烈。
张秉喘着气,盯着那死不瞑目的皇帝:“不劳陛下费心——”
旁边与他一同行事的叶流疏脸白如纸,毫无血色。她惶然着朝后退,冷汗淋淋,周身渐冷,意识到自己参与了怎样疯狂的行动。
而张秉回头,抓着她的手,拽着剑奔向满宫的火烧与杀戮:“都停下来,陛下已归天——”——
时间变得格外安静,“白骨伞”和林夜的剑一左一右,将宋挽风刺中。
林夜的剑要送宋挽风最后一程,“白骨伞”先行,割破了宋挽风的咽喉。宋挽风眼眸通红,似含着泪,似不甘心。他摇摇欲晃,浑身是血地倒下去,他最后看着的,是玉龙。
实在好冷。
风雪逼人。
这场风雪淹没他,实在是、实在是……
宋挽风喃声,向前努力伸手:“师父……”
他怆然倒地,林夜望着他,手中剑慢慢握紧。忽然,林夜旋身而动,朝身后出鞘。他的剑锋与身后的“白骨剑”相对,他的攻击和身后玉龙的攻击同时到来。
黄昏将近,天色又暗了。
洛水的风裹着血味,凝在林夜和玉龙之间。
玉龙缓声:“原来小将军从来没有真正相信我。”
林夜缓声:“倘若我真的相信楼主,此时便是楼主手中亡魂了。”
林夜微笑:“为了南北周一统,为了居心叵测人尽亡于今夜,为了不管是多久以前的仇恨都被血掩埋——在下在今夜,必杀楼主。”——
洛水畔的水与风,都格外冰凉。
雪荔盯着荷包中掉出来的纸条,她没有去捡,任由纸条被风吹飞。纸条寥寥数语,让她想到那个抓耳挠腮、想着该如何与她说话的少年郎君——
“雪落当春记,那堪长相离。些情困我身,事逝望东西。假思哀假意,的卢逆芦笛。”——
林夜和玉龙相对,微微笑:“楼主的计划,其实很简单。宋挽风想要楼主活,但楼主要的,是所有人都死在今日。楼主要所有人亡,不光是北周、南周,还包括霍丘人……我曾一度不解楼主到底要做什么,但是在楼主去凤翔找我合作的时候,我便猜到了。”
玉龙静静看他:“小将军,你实在聪明。”
林夜苦笑:“我也不想这般聪明。”——
洛水畔,混战间,雪荔看着字条。
她文墨不通,不懂诗词寓意,想来林夜同她一样。她可以想到林夜写这张纸条时痛苦烦恼、长吁短叹的模样,而寒夜降临、冰水潺潺时,雪荔也读到了纸条上每句话的首句,拼出来的一句话——
“雪,那些是假的。”
倘若他要为她而死,哪些是假的?——
林夜道:“楼主没有心,又太会伤人心。你根本不是要'杀风',只是对付风师的话,你不必把我和雪荔用合作的方式,都骗来洛阳。你将我哄来,要对付的,本就包括我,包括南周。你是要杀所有人,要所有人为曾经的凤翔城陪葬。小姑姑已经死了,我不能再让阿雪对上楼主摧毁一切的阴谋,只好我自己来了。我啊,第一次欺骗了阿雪,我是很痛苦的……”
玉龙:“我看不出你痛苦。”
林夜笑一下,慢悠悠:“那也不能哭给你看啊。”
他目中渐渐厉起,提剑冷声:“楼主这样的人物,我自然全力以赴。”
玉龙:“多亏小将军的心头血,我的功力,已经恢复至我的巅峰时期。此时雪荔对上我,都未必有胜算,何况是如今的小将军……”
林夜轻声:“可是,我也有南周小公子的心头血啊。”
玉龙阻拦不及,毕竟没有人能拦住当事者自己对自己身体做出的安排。
她看到林夜伸手在他胸口点了几下,她看到那少年脸色苍白,又在一瞬间气血渐足,整个人从颓废无力的状态,一点点“活”了过来。
林夜的目光幽亮,气势倏变,他从一个人,开始变成另一个人。
林夜手中的剑,重新提起。
林夜看着夕阳落向地平线,感受着体内燃烧起来的内力。太长时间了,他太久没有回到自己的巅峰时期,他几乎忘记了自己也曾有体力如此充沛、内力如此磅礴的时候。
将军是可以死的。
将军只能死在独属于自己的战场上。
林夜道:“南周小公子的最后一滴血,我可以自己用……我愿以性命为代价,不惜一切,阻拦楼主摧毁大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