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听的手白皙,在水里更白了,如抓住水蛇那般抓住水中的丑陋之物。它虽是浅粉色,瞧着还是算不上好看。至少在段翎看来是不好看,甚至是丑陋的。
它像一只长相丑陋的宠物,落在林听手中,格格不入,头还偶尔失控轻弹,迫不及待想亲她的手,祈求着她的怜爱、抚摸。
林听碰到它的那一刻,险些松开手了,仿佛怕被咬一口。
但她还是没松开。
段翎如今身处明月楼,待了那么久,却没叫旁人进来解决它的想法,还弄破旧伤,说明他要与它耗到底,不要明月楼的人帮忙。
要是平日里,林听当然不会管此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唯独今日不得不管,因为它得不到舒缓,可能会危及它主人的性命。若段翎死了,她恐怕也活不了。
段翎是何许人也。
他是簪缨世家的公子,还是深受当今陛下重用的锦衣卫指挥佥事,日后有望升到锦衣卫指挥使,举止牵连甚广,遑论生死。
即使段翎侥幸地活了下来,但身体大损,难保不会报复她。
林听必须帮段翎解决它的原因有二:一,怕死;二,茶是她倒的,尽管事先并不知情,可做了就是做了,自会承担后果,不会推卸责任,更不会扯旁人进来。
更何况此事与人命相关,如果有人因她而死,就算她最终没获罪,也过不了良心那一关。
不过林听依然以他的意愿为先,他若不让她碰它,便停下。
可段翎没有。
他只是垂眼看着她探进水里的手握住丑陋,看着她像刚养宠物那样,不太熟悉,尤其生疏地抚摸着它的头。
林听抚摸它的手法确实非常生疏,以前没在现实中亲手碰过这种东西。
她紧张到眼神乱飘。
而它很激动,在她掌心动来动去,不断地用头亲着她的皮肤,留下一点似口水的水,就像狗会黏着喜欢的人,舔着对方。
林听不由自主睁开眼看它的主人。段翎眉眼浓艳,薄唇抿直,好看的面容仿佛盛开到极致的花,没怎么出声了,微微扬起的修长脖颈却无端透着几分脆弱。
她没继续看他,专心挽救自己的过错,想象成做一场实验。
段翎一擡眼就能看到林听的脸,她双手不停地抚过水中的丑陋之物,神情颇为不自在,额间、鼻尖有汗,应该是紧张过度。
汗沿着林听下巴掉落,砸进水里,水花溅到他身上,段翎的心绪隐隐地被这点水花牵动。林听居然会愿意替他安抚这个失控的东西。
段翎感觉也有一只无形的手握住了他那颗正在跳动的心脏。
情绪难言。
林听……段翎无意识动了动唇,无声地念了这两个字,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指甲深嵌入伤口。他却感觉不到疼意,只顾看着她。
丑陋在林听好看的双手映照下,显得愈发难看。
段翎想开口让她不要再碰它,离开它,可却开不了口,不仅开不了口,目光还随之而动。
只见林听慢慢摸索到丑陋的底部,指尖撚过它生长在两侧的小袋,可力度掌控得不太好,太用力了,弄得它狠狠地弹了下。
她下意识扔掉,不知为何总感觉它会咬她,明明它咬不了人。
林听生怕自己会弄坏了段翎的东西,遭到记恨报复,瞬间后退一步,离开他,举起双手:“段大人,我发誓,我不是故意的。”
段翎仰了仰头,似是在强行忍耐着什么,想抓住她的手,伸到半空又收了回来,十根手指泛着白:“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她迟疑片刻,继续碰它。
没曾想这跟妖魔似的它弹动了几下,吐了,粘稠的水断断续续地喷洒在林听的手上,散发着石楠花味道。
林听愣住了,随即反应过来,这是不是成功了?在她想着功成身退时,它又起来了,头重新撞到她的掌心,这一点跟食髓知味的宠物也很相似,接着祈求怜爱。
还不行?这东西怎么这么难对付,真的比妖魔还要强?
林听硬着头皮再碰上它,段翎却在这时低低地喊了她一声:“林七姑娘……”他的声音跟以前很不同,听起来像多了一样东西,可又说不出来是什么东西。
大概是提醒她不要伤害它,林听这回没办法想象成是做实验了,心潮不平。
它是活的,又因她的靠近而活跃,林听能切身感受到它的温度、弹跳。她从来没想过会有这种事发生,这么近距离地观察着生命的一部分。
段翎将林听变来变去的表情尽收眼底,看了她很久。
他从未让旁人碰过丑陋,林听一开始抓住它的时候,他是想拦住她的,可又发现这东西很喜欢她的触碰,会不受控制地挺动,蹭她的手,欢愉到吐出水。
小鱼择主也不过如此。
它背叛了段翎,投身于林听,成为她的宠物。段翎已经完全不能控制它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在她手里活动,将浑浊的水溅到她的手,弄脏她。
第一次如此,第二次也如此,它沉沦于她给予的温度。
于是它不断地下去,又不断地起来,直到林听摸得手软了,也还生机勃勃。到后面,它吐不出东西了,软绵绵地躺在她掌心上。
一直以来,段翎都知道它很难控制,可如此失控还是第一次,毫无章法地撞红了林听的手,紧紧贴着她,似怕她会抛弃自己。
它微翘的头总是擡起来,用力吻过林听的指尖。
真的很像讨好她的宠物。
段翎虽不太想承认这个事实,却也不得不承认就是如此。
他得出了一个结论,它喜欢她,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到不想离开她,想时时刻刻待在她手上。
无论段翎用了多少法子,它在他手上都不受控制,今天只不过被林听碰了几下,就臣服了。
他又望向林听的脸。
林听闻着飘在空气中浓郁的石楠花味道,一阵头昏脑胀。
她很想知道明月楼用的到底是什么,怎么会让它那么强,疯起了足足六次。有一两次,林听甚至怀疑自己快要按不住它了。
幸好在她累死之前,它不动了。
林听立刻站直身子,松开它,将手从水里拿出来,刻意没去看段翎,留时间给他将它洗干净:“我先出去,两刻钟后再进来。”
两刻钟过得很快,林听进来了,而他已不在屏风后,坐在了罗汉榻上,衣冠楚楚,眉梢带艳。
她站在两步之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段大人,你……”
段翎擡眸看她,眼神似乎有些变了,似乎又没:“今日之事多谢林七姑娘了,虽说无他人知晓,但你确实是帮我做了这些事。”
他停了须臾:“你可有什么打算?”说完,直视着她双眼。
林听若有所思。
段翎是在试探她会不会“挟恩图报”,要他与她成婚?她曾强亲过他,他误会她对他另有所图也情有可原,毕竟这个误会也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开的。
段翎不喜欢她,之前在水潭边主动亲她,是为了缓解犯病带来的疼痛,今日在明月楼给她帮忙,是屈服于药。
她……也不喜欢他,之前亲他,皆是为了任务,今日在明月楼帮他,是为了挽救“过错”。
他们不会成婚,也不能。
今日她要是“挟恩图报”,他兴许会找机会报复她。林听自然是没这个想法的,她会动手帮他,大部分原因是担忧小命不保。
林听立即道:“段大人,今日之事皆因我而起,是我该解决的。你不必拘于这世间的礼节,也不要想太多,当一场梦就行。”
怎么感觉他们的对话有点熟悉,她好像说过类似的话。
林听强装淡定。
段翎看了一眼她泛着红的双手,眸色微流转,在他不自知间多了抹诡异的晦暗:“当一场梦?”
林听点头如捣蒜:“你知道,我嘴巴可严实了,之前发生的事,都没向旁人透露过半句。这次也一样,我若说出去,天打雷劈。”
他凝视着林听,像在判断她说的是不是真心话。
林听被他看得忐忑不安,感觉如同被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盯着。对方是怎么想,她一概不知。
尽管药茶是她递给他的,但也算是无心之失,她最终也帮他解决了,他不会还生了杀心吧。
林听清了清嗓子:“段大人,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段翎侧过脸,视线落到那些浑浊的水上,眼底情绪不明,语气却极平静:“你想走便走吧。”
林听一溜烟地跑了,跑得太快,发间金步摇掉落在地毯上。
她没发现,早跑出去了。
段翎看了半晌地上的金步摇,过去捡了起来,渐渐地握紧,任由上面的精致珠玉扎进掌心的伤口,鲜血染红上面的金、珠玉,死死地黏着金步摇,复上一层血红。
*
林听没回林家,而是去了书斋,想找个地方冷静冷静。
推门进书斋,她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今安在。他在喂狗吃东西,听到门上风铃晃动的声音也没擡头,他能靠脚步声分辨来人。
进来后的林听找了张椅子来坐,看今安在喂狗,调整心情。
狗对今安在也没好脸色,很是高冷,爱答不理,吃东西时倒乖顺点,安静舔着碗里的食物。
今安在等狗吃完东西了才看林听:“你今天怎么又来了?”以往没生意,也不用向他学习武功的时候,她是隔几日来一次书斋。
林听努嘴:“我也是书斋的老板,我怎么就不能来了,天天都能来,还能在这里住下。”
今安在“呵”了一声,放狗回后院:“随你。”
她懒得理他,拿起鸡毛掸子扫旁边的书架,分散注意力,不让自己回想在明月楼做过的事。
书斋里的书架早就被今安在打扫得干干净净了,一丝灰尘、杂物都没有,可林听还在扫。
今安在随意倚着墙面,长腿微曲踩着地板,抱臂看林听乱打扫,有种一脚踹她出门的冲动。他忍住了,方喊道:“林乐允。”
“干嘛。”
他决定眼不见为净,不看拿着鸡毛掸子乱扫一通的她:“你今天是不是去见了什么人?”
林听握紧鸡毛掸子,想到了段翎,转过身背对今安在:“见了谁又怎么样?”她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他们今天在雅间里做过什么。
今安在掏出帕子擦剑:“你见了公主,还跟她去了明月楼对吧。”
原来说的是公主,不是段翎。她心稍安,转头看他,纳闷道:“你怎么会知道我见了公主?”
“我自有我的办法。”今安在插剑回鞘,扔帕子进远处的水盆里,又补一句,“她以后不会再来找你了,你可以放心。”
林听拿着鸡毛掸子,走到他面前:“我知道了,给公主写信的人是你?你约公主见面了?”
“嗯。”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鸡毛掸子:“因为她找我去青楼?”
“不仅如此,有些事是该讲清楚的。”今安在把铁剑挂回墙上,瞧了几眼挂旁边的破画,这是林听贪便宜买回来的,丑得不行,“你能不能拿你的破画下来。”
林听顺便扫了下画的周围,当没听到最后一句话:“你确实该说清楚,免得以后有误会。”
今安在望着她擡起来的手:“你的手怎么这么红?”
她眼神闪烁,垂下手,还不动声色地用衣袖挡了挡:“被烫的,并无大碍,明天就好了。”
他随随便便地瞟了眼:“被烫的?我看不像是烫伤,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磨太久磨红的。”
磨红。
不提还好,一提,林听掌心忽然变麻,仿佛那根东西又回来了,戳着她皮肤:“我说是被烫的就是被烫的,我还能骗你不成。”
今安在耸了耸肩,没放心上:“我就随口一说,你那么激动作甚,跟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林听决定不跟他说话了。
谢清鹤从后院里走进来,长袖微挽起,双手有点湿,脸上流着汗,还穿着煮饭时才会穿的襜衣:“林七姑娘,你来了。”
她“嗯”了声,放下鸡毛掸子,别手到身后,打量着谢清鹤这一身与他那端正清隽的脸很不符的装扮:“谢五公子,你这是?”
谢清鹤这些天在书斋里白吃白住,很过意不去,主动承担起做饭的事:“我刚去做了饭。”
“做饭?”林听斜睨今安在,这厮让谢清鹤去做饭的?
今安在:“……”
谢清鹤解释道:“林七姑娘别误会,不是今公子让我去做的,是我自己想做的。正好你来了,要不要留下来一起用膳?”
见他请她留下来用膳,今安在挑了下眉:“谢五公子都开口了,你留下来用完膳再走吧。”
林听是有点饿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们移步到后院的石桌上用膳,谢清鹤一共做了四道菜,炖鸡、炒青菜、清蒸武昌鱼、蟹粉狮子头,单看卖相是不错的。
林听看着很满意,肚子适时叫了几声,她先去洗手,用皂角洗了几遍。不是嫌之前沾到的东西脏,那物并无异味,很干净。只是林听心中至今有奇怪的感觉。
她又洗了一遍,想彻底洗掉那道若有若无的触感。
站在林听后面等洗手的今安在默默地看着她洗了一遍又一遍,忍无可忍道:“林乐允,你是不是故意的,皂角都被你用完了。”
林听:“最后一遍了。”
今安在翻了白眼:“你双手沾到粪了?洗这么多遍。”
她搓着手心的泡沫,慢慢地用水冲掉:“今安在,你身为前朝皇子,说话能不能别那么粗俗。我没有沾到粪,我爱干净不行?”
他满脸嫌弃:“你爱干净?以前随便拿水冲一下手就用膳的人,现在来跟我说爱干净。”
林听烦死他了:“人是会变的,我现在变爱干净了。”
今安在冷眼看她搓手跟冲泡沫,嘴毒道:“我看你就是沾到粪了,怕说出来让人笑话。”
林听觉得今安在会单身一辈子,嘴巴太毒了:“没有,你才沾到粪了,不会说话别说话。我以后有机会,一定毒哑你。”
站他们身后的谢清鹤听他们张口闭口都是粪:“……”
他谢家家风严,这些话是不能说的,也很少听到身边人说,听着新鲜,但又有点怪怪的。
今安在发觉林听还想偷偷洗一遍,催促道:“你这是第八遍了,即使有粪也干净了。快点,磨蹭什么,谢公子还等着我们呢。”
谢清鹤:“我不急的。”
林听挪开身子,咕哝道:“又不是不让你们洗,来洗啊。”
今安在又看了一眼林听被搓红的手,越过她去洗自己的手:“你今天古古怪怪的,除了公主外,你是不是还见了别人?”
林听掏出帕子擦干手上的水,走到石桌前的椅子坐下来:“这与你无关,快点洗你的手吧,磨蹭什么,谢公子还等着我们呢。”
谢清鹤听着哭笑不得。
今安在没再问,洗完手就坐到她对面,摘下那张狰狞面具。
谢清鹤去装了三碗饭来,递竹箸给林听和今安在:“我以前没下过厨,可能做得不太好吃。”谢家没被抄家前,他十指不沾阳水。
林听夹了个蟹粉狮子头,吃下一口后,嘴角几不可见地抽搐:“谢五公子谦虚了……”哪里是不太好吃,简直太难吃了。
今安在有先见之明,只吃碗里白饭,却故意没提醒她。
前不久,谢清鹤给他做过一碗面,今安在当时就决定要让林听也尝尝谢清鹤的“好手艺”。
林听余光瞄到今安在的表情,知道他肯定知道谢清鹤做饭的味道如何,在桌底狠踹了他一脚。
谢清鹤低头看桌底的脚:“林七姑娘,你为何踹我?”
她马上收回踹中他的脚,哈哈地笑道:“这菜太好吃了,我有点激动,一时情难自禁。”
今安在难得笑了笑。
很快,今安在笑不出来了,林听给他夹了两个蟹粉狮子头、一只鸡腿,还给他装了一大碗散发着异味的浓鸡汤:“这么好吃的菜,你也多吃点,独乐乐不众乐乐。”
谢清鹤终于觉得自己有点用了,目光灼灼地看向今安在:“林七姑娘说得没错,你也尝尝。”
他缓慢地擡起握住竹箸的手,被迫吃了几口林听夹的菜。
谢清鹤:“感觉如何?”
今安在宁愿饿肚子,也不想吃谢清鹤做的饭,正欲实话实说,让他以后不要做饭了,难吃的要死,话到嘴边却变为:“还行。”
林听给今安在竖起个大拇指,嘴毒的他竟然也会说好话了。
今安在放下竹箸,由衷发问:“谢五公子,你辛辛苦苦做了那么多菜,自己就不尝尝?”
“我在诏狱受刑时伤了胃,现在还没好全,不能沾荤腥,你们吃便好。”谢清鹤这些日子一般只吃青菜和米饭,偶尔喝点清粥。
林听转手夹了根青菜吃,还好,就是味道很淡,总算知道他为什么不知道自己做的菜难吃了。
谢清鹤忽问:“今公子,你打算何时送我离开京城?”
今安在倒了杯茶来喝,没再碰谢清鹤做的菜:“近日梁王失踪了,全城戒严,比之前更难出城了,我们还得等一段时间。”
林听刨饭的动作停下,装作不知道,问道:“梁王失踪了?何时的事,我怎么没听说。”
今安在不知道她曾为了段翎追出城外,还亲眼见证梁王死在段翎刀下:“此事是今日传开的,我也是刚得知不久,当今陛下命锦衣卫指挥佥事段翎去查。”
她差点喷饭。
滑天下之大稽,让一个杀了梁王的人去调查梁王失踪。林听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
今安在没眼看林听:“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没事,就是好奇梁王怎么会突然失踪。”林听放下碗筷,站起来,远离这一桌黑暗料理,“我吃饱了,先回去,你们慢用。”
谢清鹤跟着起身:“你吃得不多,饱了?不如再多吃点?”
“我向来吃得少。”
今安在懒得拆穿她:“对啊,她平日里吃得可‘太少’了,跟那些吃两只猪蹄、三个包子、两只鸡腿都不饱的人不一样。”
林听:“……”
谢清鹤信了,昔日围绕在他身边的高门贵女也是吃很少,有些吃一口就说饱到吃不下了:“那下次,我再做别的给你吃。”
“好。”她嘴上应着,心却说不会再有下次。
林听走出后院,越过书架,走到门口,推开书斋的门。门上风铃声响,她一擡头看到了段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