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已是黄昏时分,天边尽染红橙,斑驳陆离的光影落在书斋门前,也落到段翎身上。不过他背对着光,五官被陷入阴影中。
他当前穿戴虽整齐,但衣摆仍是留下了些许暧昧的褶皱。
林听握住门把的手一僵,下意识想回头看书斋里面,却又硬生生地忍住了,故作镇定道:“段大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站在门口往书斋里面看,只能看到成排成排的书架,连接后院的小门在书架之后,那里有一道垂挂帘,是不能直接看到后院的。
段翎没朝书斋里看,取出一支金步摇:“我跟着你来的。”
“跟着我来的?”
林听心跳猛加速,不是心动,是担心里面的人被发现:“你跟着我来的?也就是说你来了很久,怎么不推门进去,也不敲门?”
“你把它落在明月楼了,我过来还你。你进书斋时往门前挂了一张写着‘店家正在歇息,请勿打扰’的牌子,还顺手把门锁上了,所以我就在外面等你出来。”
林听恍然。
幸好顺手锁门了,不然被锦衣卫发现她窝藏朝廷通缉的逃犯谢清鹤,得去蹲诏狱受审了。
顺手锁门是个很好的习惯,她以后一定要保持。
不过段翎恢复得也太快了吧,她以为他至少要一段时间的,没想到自己前脚刚离开明月楼,他后脚就跟上来还金步摇了。
林听目移到金步摇。
段翎握着金步摇,指腹轻轻地压过珠玉,上面的血早已被洗去,看着跟原本的并无不同。
林听接过略沉的金步摇。这可是金子,要是丢了,不用李惊秋开骂,她也会心疼到半夜跳起来捶自己几下:“有劳段大人了。”
他却说:“抱歉,我不是有意跟踪你来此的。”
她摸了摸失而复得的金步摇,半信半疑道:“我知道,你是为了还金步摇,多谢段大人。”
段翎似随口一问:“这一家书斋也是林七姑娘的?”
“是。这家书斋也是我开的,就是京城里的书斋太多了,生意不怎么好,我也不常来。”
不是老板,怎会随便挂那个休息的牌子。说是书斋的伙计又不像,既否认不得,还不如承认。免得找招段翎怀疑,引他去调查。
林听正要收好金步摇,段翎却先她一步伸手拿了过去。
“我来帮你戴上吧。”他说着,将金步摇极轻插进林听如墨的蝴蝶髻,寸寸地没入深处,牵动发丝,又被发丝包裹住顶端。
林听本想说不用的,但段翎的动作太快,话没说出口,他就插了进去。既如此,不好再推开,随他给她戴金步摇,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用不着战战兢兢。
她擡了擡眼,入目的是段翎靠近的胸膛和双肩。
绯红官服衬得段翎偏瘦,可林听见过官服底下的那副身子,恍如白玉,瘦而不柴,腰腹肌理明显,人鱼线往下延伸着……
林听也不想记得这么清楚,奈何见过后就忘不掉了,只要接近段翎便容易记起那些小细节。
她垂眸看地面,想转移注意力,却看到了他腰下那双长腿。
目光定了定,转开了。
因为她不久前亲密接触过段翎腿间。林听要抓狂了,为什么人不能一键删除脑海里的记忆。
林听瞄了段翎一眼,他怎么这么平静,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真的当成一场梦给忘了?
他都能当一场梦给忘了,她也一定能。林听不甘示弱地想。
金步摇上的流苏垂下来,扫过林听散落的碎发,段翎握住金步摇的手也无意地扫过她,指尖微插进发丝,勾起一丝丝痒意。
林听想挠头发,忍住了。
段翎以前是不是没给人戴过金步摇?戴得也太慢了吧,对准发间插进去就行,找什么角度呢,墨迹。不过这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林听也只是在心里吐槽一二。
她耐心等着。
段翎忽道:“我还以为林七姑娘离开明月楼后会回林府,没想到你会孤身一人来书斋。”
林听:“我在书斋的后院晒了书,得在天黑之前来收书。”
戴金步摇时,他指腹不可避免蹭过她发间垂下来的丝绦:“收书,林七姑娘还有闲心收书……也是,你说过了,把明月楼的事当一场梦,自不会再在意。”
林听感觉段翎是特地过来再次试探她是否真不会外泄此事。
于是她一脸真诚道:“我林乐允虽没什么本事,但守诺还是做得到的。说句夸张点的,就算我被抓进诏狱,也不会供出段大人。”
段翎为她戴金步摇的手顿了下:“那你确实很守诺。”
林听悄悄拉了拉身后门:“这是当然,做生意的就讲究信用。《论语》有说,人无信不立,业无信则不兴,国无信则衰。”
他笑容如春风温柔,却又隐透怪异:“我相信你不会往外说的,你不必重复这么多遍。”
她心说不是你借还金步摇的由头再来试探我会不会往外说?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林听眼观鼻鼻观心,管理着自己的表情:“我知道了,从今以后,我不会提起半个字。”
他们靠得太近,段翎可以闻到林听清新好闻的发香,情不自禁地放缓了戴金步摇的速度。
就在林听快要忍不住提醒他时,段翎将金步摇一插到底,收回手:“好了,林七姑娘。”
林听顶着他的目光,尽量自然地关上书斋的门:“谢了。”
书斋门快关上的刹那,段翎擡手抵住了,林听心跳停止,他柔笑问:“我能不能进去看看?”
她脱口而出:“不能!”
“为何?”
林听也扯出笑:“我要回府办事,书斋没人,没法招待你。下次吧,下次你来的时候告诉我,我带你参观一下我的书斋。”
话音刚落,书斋里传出今安在的声音:“林乐允,你站在门口干什么?不走就回来给我搬书。今天刚晒完的,还堆在后院里。”
由于角度问题,从后院出来的他只看到林听,没看到段翎。
又因为段翎是习武之人,武功跟今安在不相上下,他没能察觉门外有除了林听之外的气息。
林听则当场石化,这今安在早不出声,晚不出声,非得在这时出声,拆她的台。要不是清楚他不会拿谢清鹤的性命来开玩笑,她都要怀疑他是锦衣卫的奸细了。
段翎眼尾微微上翘:“你不是说书斋没人,没法招待我?”
她尴笑:“他不是人。”
可他认出是谁的声音了,锦衣卫过目不忘,过耳的声音也是:“这不是今公子的声音?林七姑娘怎么就说他不是人了呢。”
林听破罐子破摔道:“今安在……他在我眼里不算是人。”
段翎轻笑一声,缓缓道:“你可真会开玩笑,不过也只有关系很亲近的人才会开这种玩笑。”
今安在现在不在后院,就站在书架前,虽还是没能察觉到段翎的气息,但听到了段翎的声音。
他冷静地拉了拉悬挂在书斋里的吊绳,让后院的烛火亮起。
为了出入方便,拉绳亮灯的机关有两个,一个在屋内,一个在屋外。白天亮灯,是告知身处后院的谢清鹤有危险,让他多注意。
待拉完灯,今安在越过书架,走到门口,先看了眼发间多了支金步摇的林听,再看眼尾染着未褪潮红的段翎:“段大人。”
段翎望向走到林听身后的今安在,有礼唤道:“今公子。”
用完膳后,今安在就会立即戴回面具,今天也不例外,所以他此刻是戴着面具的:“段大人是来书斋看书,还是买书?”
段翎待人一如既往的温和,似很好相处的良善贵公子:“我是来还金步摇给林七姑娘的。”
今安在倚门抱臂,眼风又扫过林听发间的金步摇,嗓音跟他这个人很像,淡淡的:“还金步摇?她的金步摇怎么会在你手上。”
即使林听知道段翎不会将今日之事告诉他,也有点窘迫。
段翎神色自若地回道:“金步摇落在了明月楼,恰好被我捡到。本想喊住她的,可她走得太快,没喊住,我便跟了上来。”
今安在也不知信没信他说的话,视线来回在他们之间切换:“段大人今日也去了明月楼?”无人不知明月楼是京城最大的青楼。
“锦衣卫例行巡查。”
林听插一嘴:“就是锦衣卫例行巡查,我也觉得巧,恰好碰上段大人例行巡查青楼。不过呢,我是守法良民,与我无关。”
今安在斜了林听一眼:“……”守法良民,亏她说得出口。
他趁段翎没留意,环视一遍书斋外面,看有没有其他锦衣卫随行,想确认对方是真的只是来给林听送还金步摇,还是查到了谢清鹤如今在书斋里,借故来查看。
今安在:“既只是来送还金步摇的,为何站门前这么久?”
段翎笑意不减道:“我想进书斋看看,但林七姑娘说书斋没人了,她又急着回府,没法招待我,却不曾想里面还藏着今公子……”
她不让他进书斋的原因,无非是因为谢清鹤。今安在知道:“原来如此,段大人进来吧。”
林听侧头看今安在,疯狂地使眼色:什么?谢清鹤怎么办?
今安在清清冷冷地眨了下眼:我心中有数,你故意撒谎,不让他进来,他兴许起疑心了,想打消他疑心的最好办法是让他进来。
她又挤眉弄眼:我知道这样会让他起疑心,可你让他进去也不是办法啊。谢清鹤一个大活人的,他是锦衣卫,很容易发现。
今安在看她:兵行险招。
林听瞪他:太冒险了,段翎的耳力与旁人不同,能听到人的呼吸声,我被他发现过。即使谢清鹤躲起来,他只要靠近就能听到。
段翎看着他们眉来眼去,面上的笑容似愈发盛了。
今安在转过身走进书斋,没再继续解读林听的眼神。她只好答应了:“段大人,请吧。”
段翎体贴问道:“你不是急着回府,怎么又留下了?”
林听脸皮厚:“我怕他招待不周,还是我亲自带你参观书斋比较好,府中之事也不是那么急。”主要是怕今安在应付不过来,被他在书斋里发现谢清鹤的行踪。
他扫过她握住门把的那只手,掌心朝下,五指纤细,指尖透着一缕被磨出来的淫.靡红艳。
“辛苦林七姑娘了。”
林听接话:“不辛苦,就是晚点回府罢了,谈不上辛苦。”
段翎与她擦肩而过,擡步走进书斋,看摆在书架上的书:“你为何会选择在此处开书斋?”
此地偏僻,极少人来,一般人不会在这种地方开书斋,除非开书斋的目的压根不是为了赚银子。林听读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她见招拆招:“其实我开这书斋并不是为了赚银子。”
段翎记得林听随身戴个财神金吊坠,之前还让他把买补药的五百两给她,事后却没去买任何的补药:“不是为了赚银子?”
林听开始编:“我从小的愿望就是拥有一家属于自己的书斋,赚不赚银子无所谓。而我囊中羞涩,只能买得起偏僻处的房屋。”
她装出一副穷鬼的样子,不对,不用装,本来就是。
段翎含笑地看着她:“你的愿望不是‘发大财’?我记得你之前在莲花灯上许的愿是这个。”
林听一本正经:“人活一世,哪能只有一个愿望,拥有一家属于自己的书斋的愿望是我小时候的愿望,‘发大财’是现在的。”
“你说得倒是在理。”
她转移话题:“你待会若看中哪本书,我可以送你。”
是哪本,不是哪些。
是可以送一本。
“那就先谢谢你了。”段翎眼弯了下,似漫不经心问,“书斋平日里只有你和今公子?”
林听没马上回答,而是先思索他为何会问这个问题,是不是听到了谢清鹤的呼吸,知道书斋除了他们和今安在外,有第四个人。
她也没思索多久,怕露出破绽:“不,还有一个人。”
段翎:“还有一个人?”
林听搜肠刮肚道:“他是今安在的朋友,进京来投奔今安在,没地方住,我就让他和今安在一起住我这里了。反正书斋没什么客人,空着也是空着。”
他安静听完,不咸不淡地夸了她一句:“林七姑娘大善。”
她左顾右盼,想知道谢清鹤躲在哪里,好替他遮掩:“大家都是朋友,互相帮忙应该的。”
段翎耳朵微动:“今公子的朋友何在,我进来也有一会了,怎么不见他,这是出去了?”
林听:“他……”
“他在这里。”今安在与一个人从后院出来,语气并无半点心虚,“段大人想见我朋友?”
她赶紧回首,却发现谢清鹤也戴上了张丑面具,易容要花一个时辰,没这个时间。他还换了套黑色束腰衣衫,护腕窄袖,腰配匕首,不像世家公子了,像江湖人士。
今安在对外的身份是江湖人,他有个江湖朋友也正常。
段翎从容不迫道:“也不是想见今公子的朋友,只是我听到书斋里有第四个人的呼吸,想确认是你的朋友,还是贼人。”
他目光缓缓地掠过被面具挡住了脸的谢清鹤,勾唇笑:“今公子的朋友也喜欢戴面具?”
林听干咳几声:“今安在是长得丑才戴面具,但他……他以前行走江湖得罪太多人,弄得遍地是仇家,戴面具能防止他们看到。”
谢清鹤没出声。
段翎朝前走了一步:“遍地是仇家,那着实危险。敢问公子尊姓大名?我一直都想多结识江湖中人,不会在乎对方过往,前段时间还请林七姑娘为我引见今公子。”
林听急中生智:“他叫沈剑归,是个哑巴。”段翎曾奉命去抓过谢清鹤,肯定听过他的声音,谢清鹤又不会口技,最好别说话。
谢清鹤看着他们,点了下头,表示她说得没错。
段翎又上前两步,挂在腰间的绣春刀擦过一旁书架:“原来沈公子不能说话,是我冒犯了。”
谢清鹤摆了摆手。
林听不露痕迹挡到他们中间,打断道:“不说这些了,段大人你不是要参观书斋?楼上也还有不少书,我带你去看看吧。”
她没让今安在带谢清鹤到街上去,等段翎离开了再回来。因为街上时不时有官兵巡查,他们遇到可疑之人,会要求看对方的脸。
今安在倒是无所谓,他虽是前朝皇子,但没多少人见过。
谢清鹤不一样。
通缉令贴得满大街都是,上面附有他的画像,只要不瞎,看到他的脸便能认出他是谢清鹤,外面比此时此刻的书斋更危险。
林听抓住段翎的手腕,将人往楼上带:“我觉得楼上的书更适合你。”快点看完快点走人。
他们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放到她自然而然拉住他的那只手。
今安在眼神古怪。
谢清鹤目露疑惑,她和段翎是什么关系?据他了解,段翎看似温柔,警惕心却非常强,在诏狱里像个恶鬼,怎会轻易让人碰到?
段翎垂着眼,一动不动。
林听见拉不动人便回头看,发现他们皆盯着自己拉住他的手看,立即松开,刚刚就是着急带段翎远离谢清鹤才会上手,她当没事发生:“你怎么不跟我上去?”
段翎转了下被林听拉过的手腕,还低头看着,也不知是不是被她压疼了昔日的伤口:“因为我还想问沈公子一个问题。”
林听面色如常,代谢清鹤问:“你想问什么?”
书斋的烛火在段翎进来前就熄了,他在昏暗中直视着谢清鹤:“沈公子,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虽没能看到你的脸,但感觉你好像我认识的一位……故人。”
林听心弦绷紧:“不会吧,沈公子刚来京城不久,也不常出门,段大人怎么可能见过他。”
段翎掀眼帘看她:“所以我才说感觉好像,而不是就是。”
今安在随手拉过一张椅子坐,背靠书架:“见过也不足为奇,毕竟他以前是跑江湖的。”
“今公子说得也是。”段翎淡淡一笑,不再看谢清鹤,迈步走向木梯,扶起衣摆,拾级而上。
林听走在前面带路。
他们上楼后,谢清鹤并未回后院。段翎生性多疑,你越躲,他越疑。反正今天都戴面具见过了,再应付多一段时间又如何。
楼上,林听以最快的速度给段翎介绍了一遍书斋,又带他下楼,坦荡荡道:“你还想不想看后院?后院养了几只鸡和一只狗。”
段翎:“好啊。”
林听:“……”她其实就这么一说,让段翎觉得书斋没问题,没成想他连个后院也要看。看吧看吧,谢清鹤都看了,不差后院。
今安在坐在第一排书架那里,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们二人从楼上下来,揭开垂帘,步入后院。
谢清鹤安安静静地坐在今安在的对面,望着一架书出神。
他看到段翎就想到谢家被抄那一天。一群锦衣卫将所有谢家人团团围住,不顾他们的解释,直接押入大牢,男的先审后杀,女的没入教坊司,后半生为奴。
带锦衣卫来抄谢家的不是段翎,而是一个锦衣卫指挥同知。
段翎后来才奉命来抓他。
不过无论是哪个锦衣卫领人来抄谢家都一样,怪不得他们。他们听命于皇帝,一切行动皆由皇帝授意,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谢清鹤永远也忘不了当时的感觉,无能为力,无助、绝望。
没人能帮得了他们。
谢家三代为将,兄长皆在军中有职,唯他娇生惯养,不会武,活下来的却是他,他们全死了。想到这里,谢清鹤缓慢地握紧手。
他恨,怎么能不恨。
这时,今安在以剑柄敲了下书架,提醒谢清鹤注意眼神,进后院的林听和段翎要进来了。
谢清鹤忙收敛情绪。
林听送段翎出门,经过谢清鹤身边,正好看到他面具的系带松开了,面具即将掉下来。她几乎是本能地扑上去,按住他的面具。
在她扑上去的那一瞬间,时间好像静止了片刻。
谢清鹤愣在原地。面具要掉下来的时候,他感觉到了,想擡手固定住,但被林听先按住了。
段翎见林听突然朝谢清鹤扑过去,下意识擡手想拦住她,却只抓到了一缕风,五指空空如也,证明她冲得不是一般的快。
他放下手,表情平静地看着还紧紧按住谢清鹤面具的林听。
林听发间的金步摇因她动作太快而摇摇欲坠,流苏不停地晃动,尾端敲打着发丝,最终掉落,砸到地面上,发出一声轻响。段翎的视线到金步摇上。
他给她戴的金步摇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