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间,林听不躲不闪,微仰起头,很专注地看着段翎,仿佛得不到答案誓不罢休。
段翎无意识地用视线描摹着她眼睛的轮廓,一遍又一遍,压在桌沿的手也跟着动了动,然后道:“我想与你成婚,便答应了。”
林听匪夷所思道:“你说,你想与我成婚?”
“嗯,我想与你成婚。”
她终于将这个问题问出口了:“你喜欢我?”
段翎:“我想你留在我身边,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喜欢。如果你需要我的喜欢,我可以学着去喜欢你。”
林听哑口无言,有几分不知所措,段翎说想留她在他身边,所以他目前是有点喜欢她的。
段翎有点喜欢她……
尽管她之前也有猜测过这个可能性,但现在还是很难以置信。不过愣是再难以置信,林听也得信了:“你不问我为什么要在你生辰宴上说我想与你成婚?”
段翎垂下眼,掩去眼底那些陌生的情绪,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笑道:“你不是喜欢我?”
林听怔住。
“你如果不喜欢我,怎会担心我的安危,怎会几次舍命救我,怎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向我求婚事。”段翎语调低低柔柔的,中间却似含着毒,“难不成是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
林听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违背良心道:“我是喜欢你。”不然没法解释她当众“求婚”,其他理由太勉强,只有喜欢这个理由了。
她话锋一转:“但是。”
但是什么呢,林听一时间也想不出接下来要说的话。
段翎一步一步走向林听,将她略歪的金步摇扶正,温柔打断道:“我想你留在我身边,而你喜欢我,便依你说的,我们成婚。”
“你不会后悔?”
林听试图改变段翎的想法,就算他有那么一点喜欢她又如何,她不喜欢他。一切都是因为系统,这样成婚,对段翎来说不公平。
段翎很缓很缓抚过林听发间的丝绦:“我从不做后悔之事,只要你能留在我身边便可。你是因为喜欢我,才想与我成婚的,那你继续喜欢我,不要变,可好?”
刹那间,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敲了下:“我、我。”
他静静地看着她。
林听憋了老半天,憋不出话,只好撒谎:“没事了,我一开始以为你会答应我,是碍于你妹妹令韫的情面,不想让我在宴席上难堪,日后再找机会解除婚约。”
段翎收回手,笑着道:“你太不了解我,我不会碍于任何人的情面,去做我不愿意做的事。”
林听如泥塑木雕站着。
如此说来,这桩婚事是敲定了,她真要和段翎成婚!?
段翎没错过林听脸上的表情,眸色晦暗了片刻,擡眸看她时又恢复如常:“你今日可还有事要办?”
林听心情复杂,垂下脑袋,如实道:“没。”她今天只想来北镇抚司找他问清楚这桩婚事。
“我一个时辰后散值。”
她擡脚便往堂屋的门口走:“那就不打扰你办差了。”
段翎握住她的手腕,看向堂屋里竹帘后的美人榻:“你在堂屋里等我散值,我再送你回府。”
林听垂眸看他握住自己的手,擡起来的脚迟疑着收了回去,不太确定地问:“等你散值?”
“你不愿意?”
她不太想:“不是不愿意,只是这样会不会打扰你办差?”
段翎又一次提起她“喜欢”他:“你不是喜欢我?喜欢一个人,应该时时刻刻想与他待在一处,你不想与我时时刻刻待在一处?”
林听尴尬到头皮发麻:“你说得没错,但我可以忍,之前都忍住了,现在、以后都可以。”
他却说:“不用忍了,你我如今已有婚约在身,何须再忍呢。你想见我,随时可以见我,想与我待在一处,也随时可以。”
她无言以对。
段翎等林听坐到美人榻上才松开手,她手腕满是他的温度:“你若觉得无聊,可以看书。”
林听:“好吧。”
段翎回到不远处的书桌办公,堂屋只剩下翻阅卷宗文书的轻微声响,林听不由得放轻呼吸。
她透过竹帘缝隙看段翎,他侧脸胜雪,几乎没瑕疵,眉眼如画,薄唇微粉,大红色官服在日光的映照之下更红了,翻阅着卷宗文书的双手白皙修长,很是好看。
这样的段翎很符合原著里的描述,秾艳的皮囊,狠毒的心。
可这样的段翎却说想留她在身边,林听看着他,微微失神,在她努力改变自己在原著里命运的同时,好像也改变了段翎的命运。
段翎批阅完几份卷宗后,看向坐在竹帘后面的她,忽问:“你是从何时开始喜欢我的?”
林听立刻回神。
她破罐子破摔了:“不太能确定,可能是很久以前,我小时候就觉得你长得好看,想接近,长大后才意识到这是喜欢。”
段翎搁下笔,似笑非笑:“原来你这么早就开始喜欢我了,我当时还以为你很厌恶我。”
林听否认了。
“不是。当时小,不懂事,想通过别的方式来吸引你的注意,但你都不为所动,还……还让我当众难堪,我也以为你厌恶我。”
“原来如此。你误会了,我并没有厌恶你,我只是不喜欢任何人罢了。”段翎又取了一份新卷宗,摊开来看,“你喜欢了我这么久,我居然一直没发现。”
林听语塞。
大约过了半刻钟,有锦衣卫叩门进来,他们起初没看到林听,只向段翎行了礼,面色凝重道:“段大人,有缇骑出事了。”
林听见有人进来,往美人榻里面挪了挪,让竹帘挡住自己。
段翎:“何事?”
“前几天,忽然有十几个缇骑的身体发热。今天,他们的皮肤开始溃烂,大夫束手无策,其中有一人熬不过去,死了。”
他无动于衷,敲着桌面上的卷宗,淡淡道:“先把他们集中起来,带到一个地方安置。”
锦衣卫道是。
竹帘后,林听面色一变。
是瘟疫。原著的那一场瘟疫要来了,她不知道瘟疫的具体源头是什么,没法避免它的到来,只知道这场瘟疫会死很多人。
又因为它是在京城里爆发的,影响更大,最后连住在皇宫里的妃嫔也染上了,弄得民心大乱。
林听将脑袋探出竹帘,看段翎和进来的那几个锦衣卫。
段翎余光无意地扫过那颗探出竹帘的脑袋,只见她的红色长丝绦垂在半空中晃来晃去。他的手不禁动了下,错开眼,问锦衣卫:“这十几个缇骑都去过何处?”
锦衣卫:“东街。前几天是这一队缇骑去东街巡逻的,回来的第二天就先后出现发热了。”
段翎缓缓地合上卷宗:“东街可有身体发热、溃烂之人?”
他们来找他之前就有去调查过了:“目前所知,有几个,他们跟缇骑的症状完全一致。”
“把他们全抓起来。”
锦衣卫略有犹豫:“随便抓人会不会不太妥当?”朝廷里那些言官一逮住机会就参他们。
段翎面不改色,看似漫不经心道:“那就以有案件需要他们协助为由,将他们全抓起来,等确定这究竟是什么病,再作定夺。”
锦衣卫领命而去。
他们一离开,林听就从竹帘后出来了,走到他面前,却又留出些距离:“我刚刚听见了。”
段翎掀起眼帘看她:“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说的是,你有没有觉得这像瘟疫?东街有发热,然后身体溃烂的人,去东街巡逻的十几个缇骑回来后也相继出现了这些症状。”
早发现瘟疫,早点处理,应该不会死那么多人。
林听再道:“实不相瞒,我以前在某本书上见过类似的病症,上面说这是很罕见的瘟疫。”
段翎:“什么书?”
她绞尽脑汁圆话:“忘了。你也知道的,我很喜欢看书,又开了家书斋,平日里接触的书很多,有些书看几眼就不看了。”
他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注视着她:“可有法子医治?”
林听摇头:“书上没提能彻底医治的法子,但提了暂时遏制的法子,那就是煮靛青根来喝,你可以在问过大夫后给他们试试。”
段翎“嗯”了声,望向铜壶滴漏,取下发上的官帽:“散值时辰到了,你到堂屋外稍等片刻,我换身衣衫,再送你回府。”
她见段翎要换衣服,立即出去了,还替他关上门,没偷看的意思,尽管早就将他看光了。
段翎换衣衫很快,林听没等多久,他便推开门出来了。
他说:“走吧。”
林听走在段翎旁边,身高差很明显。一阵穿堂风吹过来,她发间的丝绦扬起,落他肩头,一扫而过,深红色的裙摆与腰间垂下来的裙带也拂过他浅蓝色的锦袍。
北镇抚司大门前停了一辆马车,显然是段翎安排好的。
林听站在台阶上看着下方的马车:“其实你真的不用特地送我回去,我自己走回去就行。”段家和林家是相反方向,不会同路。
段翎:“你不是喜欢我?怎么会不想我送你回去?”
这是他今天第三次提起这句话了,林听听得耳根子发麻,怀疑段翎是故意的,但看他表情又是一本正经的,仿佛当真在疑惑她的喜欢为什么跟旁人的不一样。
林听辩解:“我主要是怕你太累了,毕竟你昨日忙生辰的事,昨晚又被陛下召进宫里,应该很晚才回府,今天又忙了一上午。”
“我说过了,锦衣卫可以几天不休息,我现在不累。”
林听妥协:“那好吧,麻烦了。”以后得想个办法,让段翎打消“让她留在他身边”的念头。
就在林听要踩着脚凳上马车的时候,另一辆马车徐徐地停在了他们身边,一个人撩开帘子从里面出来,喊了声:“段指挥佥事。”
她看过去。
此人面白似鬼,长相阴柔,身形瘦削,披着黑色外袍。
他见她看过来,也十分随意扫了她一眼,眼神却倏地定在她脸上,眼底翻涌起来的情绪复杂难辨,不过一瞬间便尽数藏起来了。
林听没见过此人,但通过对方的打扮和声音,大致能猜到他的身份,应该是东厂那一边的。
段翎侧过身:“厂督。”
厂督?东厂的老大?林听知道东厂和锦衣卫不和已久了。
踏雪泥冷冷勾唇,目光又掠过林听:“想必这位便是与段指挥佥事定下婚事的林七姑娘吧。”
林听眼观鼻鼻观心:“见过厂督。”她现在是段翎的“未婚妻”,面对他的政敌,得拿捏着分寸,不能太尊敬,也不能太失礼,还得防范对方报复到她这里来。
踏雪泥收回落到林听脸上的目光,开门见山:“段指挥佥事好大的架子,咱家三番五次请你到东厂一聚,你都不肯来。”
段翎不亢不卑:“公务繁忙,还望厂督见谅。”
踏雪泥恨得咬牙,想撕碎段翎这张姣好的脸。段翎上次抓走他的心腹王忠后,又从他手中劫走了王忠看得比命重的孩子,以此撬开了王忠的嘴,得知朝中哪些官员是他的人,将他们全拉下马了。
“段指挥佥事,做人不要赶尽杀绝,否则容易后悔。陛下现在重用你,不代表以后都会重用你,得罪那么多人,对你没好处。”
踏雪泥站一会就站累了,叫个小太监趴下,给他坐背。
小太监身子弱,趴不稳,差点把踏雪泥给摔了。他登时暴跳如雷,对着小太监又是踹又是骂,指桑骂槐道:“你这个贱人也想害咱家?咱家看你是找死。”
踏雪泥力气很大,没几下就打得小太监鼻青脸肿,哭着求饶了:“厂督饶命,奴知错了。”
林听看不得这种画面,也帮不上忙,只能扭开头不看。
踏雪泥累了:“起来。”
小太监赶紧爬起来,趴到地上,让踏雪泥坐到自己的背,这回死死地撑住,很稳,一动不动。
段翎:“谢厂督提醒。”
踏雪泥本来还想借别的事敲打敲打段翎的,但见到面色不太好看的林听,心微动,临时改变主意,扔下几句狠话就带人离开了。
段翎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擡手撩开马车帘子,示意林听进去。
她越过他,上去了。
帘子落下的瞬间,段翎也进了马车内,坐在林听对面。她眼神漂移不定,就是不往他身上看。
段翎也没看她,吩咐车夫去林家。他刚说完,马车就动了,林听的身子也跟着轻轻晃动着。
路上,他们没怎么说话,段翎进马车后不久便闭目养神了。
马车到林家时,正好碰上要出门的李惊秋,她一开始还没认出这辆马车是谁家的,后来见林听和段翎弯腰走出来,才认出这是段家的马车:“段二公子。”
段翎颔首:“李夫人。”
李惊秋知道他们这桩婚约是铁板钉钉的事了,今日冯夫人派人来找她,说后日会送来聘礼,到时见面商议两个孩子的婚期。
于是她没什么顾忌地笑着打趣道:“我就说乐允怎么一大早不在府里,原来是找段二公子去了。昨天才刚见完,今天她又迫不及待去见你了,瞧着真是一刻都不想和段二公子分开。”
林听两眼一黑,连忙扯了扯她衣袖,压低声音:“阿娘。”
李惊秋充耳不闻,笑意不减地看着段翎,越看越满意,长得一副好皮囊,家世好,性格还温柔,这种男子打着灯笼都难找。
不过她家闺女也不差,郎才女貌,般配得很。李惊秋笑容愈发盛了:“段二公子今日休沐?”
“不是。只是散值了。”
“乐允这丫头在你当值的时候去找你?”李惊秋转头看林听,“你怎么这么不懂事,锦衣卫公务繁忙,你又不是不知道,再怎么想见段二公子也得忍忍。”
林听有些无奈:“我以后不会在他当值的时候去……”
段翎轻声:“无妨。”
李惊秋更觉得段翎通情达理了,想邀他进府里坐坐:“段二公子进府里喝杯茶再走吧。”
他平和道:“我一个时辰后还要进宫一趟,就不进去了。”
李惊秋没再留段翎,进宫的事可不能耽搁,谁都能等他,唯独陛下不能等:“那改日吧。”
她目送段翎离去:“乐允,你说皇宫是怎么样的,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皇宫呢。”
林听也看了看渐行渐远的马车:“皇宫不是什么好地方。”
李惊秋忙捂住她的嘴,看周围有没有旁人,生怕被听了去:“瞎说什么呢,皇宫是陛下住的地方,怎么可能不是好地方。”
林听拉下李惊秋的手,她就是看到没人才说的:“皇宫真不是什么好地方,吃人不吐骨头,您是不知道宫墙之下有多少尸骨。”
李惊秋半信半疑:“这皇宫当真有你说得这么恐怖?”
林听走进府里:“有。”
与此同时,驶离林家的马车先回了一趟段家,再去皇宫。马车不能进宫,段翎沿着宫门走进去,跟内侍前往宫中的炼丹室。
炼丹室寂静,越过门,朝里走十几步就能看到几个丹炉,它们置于有着特殊意义的坛上。
段翎目不斜视地走着。
前方,身穿道袍的嘉德帝赤脚坐在地板上,闭眼面朝丹炉。
段翎行礼:“陛下。”
嘉德帝睁眼,浑浊的眼珠子透着精明,抖了下宽松的道袍,站起来:“辛苦你了。”他需要药人的血来炼丹,据说能长命百岁。
药人非常难得,拿一万个人去炼药人,都不一定有一个能成功。有些人无法忍受试药的痛苦,自尽而亡,有些人无法熬过各种药性,在试药的过程中死去。
嘉德帝秘密炼过几批,只有一人活了下来,就是段翎。
话音刚落,有内侍端着托盘过来,上面有一把匕首和一个碗到段翎面前:“段大人。”
段翎拿过匕首,熟练地割开掌心,放血进碗里。
嘉德帝昨晚召段翎入宫是有紧急的差事需要他处理,而今天是他每隔两个月进宫献血的日子。
放血的过程有点慢,但嘉德帝很有耐心地等,绕着丹炉走:“梁王失踪的事可有眉目了?”
“尚未。”
嘉德帝看着这小半碗血,沉默须臾:“那谢家五公子呢?”
“有些线索了。”血放够了,段翎放下匕首,没让内侍帮忙包扎伤口,只洒了些止血的药粉。
嘉德帝吩咐内侍拿血下去给道士炼丹,看向段翎时目露欣赏:“你回去吧,休养几天。”
段翎习以为常,原路返回,走出皇宫,坐上回府马车。
*
五天后,林听去了京城里最有名的首饰铺,是李惊秋硬要带她来的,觉得她该好好拾掇自己。
林听和段翎的成婚日子定下了,就在两个月后。
李惊秋知道林家的门第远远比不上段家,但也不想让她家闺女看着寒碜,希望她穿着打扮都跟段家三姑娘段馨宁同样矜贵。
“你挑挑,看有没有喜欢的。”李惊秋带她看金做的首饰。
林听知道李惊秋的小心思,却装作不知道:“阿娘,我的首饰已经够多了,不用再买了。”
李惊秋让掌柜拿上好的首饰出来:“让你挑,你就挑,别给我东扯西扯的,又不用你花银子。”
林听:“……”
她只好佯装挑首饰了,不过挑着挑着,林听还真看进去了,金子做的首饰就是沉,闪闪发光,叫人移不开眼,心生喜欢。
“你喜欢这个?”一道清冽的声音落她的头顶。
手握一支金簪子的林听回首,发现李惊秋和陶朱不知何时出去了,此时站她身后的是段翎:“段大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段翎接过林听手中的金簪子,擡起手,将它插进她发间:“是李夫人让我来陪你挑首饰的。”
林听擡起头看他,往后退了一步:“你今天不用当值?”
“休沐。”
段翎往前走了一步,低头看着她和那些首饰,拿起一支金钗,“可要试试这个?”
林听想接过金钗:“我自己来戴……”
段翎又将金钗插进了她发间,插进去的瞬间,他弯下腰,张嘴吻住了她的唇。当站在不远处点货的掌柜要走过来时,段翎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