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经过林听乱砸,一片狼藉,段翎越过地上被扯断的珠帘,走到他们面前:“夏世子。”
“段大人。”夏子默看到他的瞬间,不自觉地望向谢清鹤,想让他离开,却又没法在这时开口,因为过于突兀,容易惹人怀疑。
谢清鹤却在看林听。
头纱挡住旁人看过来的视线,也挡住了他看出去的视线,林听落进谢清鹤眼底是一道略朦胧的影子,他脑海里却能浮现她的脸。
他们有几个月没见过了,他还听说她跟段翎成婚了。
林听看起来过得不错,她刚刚掀开头纱的时候,他看到她脸了,面色红润,貌似还长了些肉。
谢清鹤一直都挺怀念当初生活在书斋的那段时间,今安在外冷心热,林听大大咧咧的,他们二人同时出现,周围会变热闹。
可惜他回不到从前,以后也没机会过这种生活了,想再给他们做一顿饭的愿望恐怕也要落空。
谢清鹤感到遗憾。
林听不知道谢清鹤在想什么,她念及谢清鹤在瘟疫爆发时想给她和今安在送兴许能治病的大夫,今天当作没见过他,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不会插手旁的。
退一万步来说,段翎发现了雅间的“女子”是谢清鹤,她也可以说从未揭下过谢清鹤的头纱,不知他是男扮女装的谢清鹤。
不过夏子默是怎么回事?
林听听段馨宁说过,夏子默跟谢清鹤是相识的。
但这不足为奇,他们父亲同朝为官,难免会有些往来,嘉德帝也不会因此怀疑,毕竟谢家没被抄家之前,和朝中官员都有往来。
谢家被抄家后,他们就马上断绝来往了。世安侯亦是如此,即便得知嘉德帝有意将谢家抄家,也没为其求情,撇清了关系。
当时有几个大臣为谢家求情了,事后被嘉德帝找了个由头下了狱,世安侯府成功明哲保身。
所以夏子默来安城后为什么要和谢清鹤见面呢?
林听想到了两个可能性。
一是夏子默与谢清鹤在京城时就私下交好,乃挚友关系,今日约见对方,想说服他就此收手。
二是夏子默早已“通敌叛国”,表面效忠大燕,随父出征,实则投向谢清鹤,今日约见对方,想商议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这样也能够解释夏子默不上段家求娶段馨宁了。
可夏子默在大燕的地位不低,是有权有势的世子,只要不犯大错,这辈子堪称衣食无忧。为何冒险参与谋反?要清楚,一旦失败,等待他的将是抄家灭族。
难道是想得到更高的权力?历史上也不缺乏身居高位的人参与谋反。问题又来了,夏子默的父亲世安侯知不知道他这样做?
林听一边想着,一边走到对面,段翎就立于他们对面。
段翎看着她朝自己走来。
他旁若无人地拿出帕子给林听擦了下额头,她一路跑上楼,还动手砸东西,出了不少汗,碎发沾到汗,黏在额头、脸颊。
林听夺走帕子,自己擦,他擦得太轻,总是会弄乱她的心。
段翎也随林听去,指尖却碰过她被汗水濡湿的碎发,撩到一旁,随后笑看夏子默:“夏世子如今还有兴致到花楼喝酒?”
夏子默保持沉默。
段翎扫了一言不发的“女子”,接着道:“你不是说不想再当什么也不懂的纨绔世子,所以才会随侯爷来安城,建功立业?”
谢清鹤明知道段翎不会通过遮住整张脸的头纱看到自己,还是侧过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而林听没吭声。
段翎眼睛看着谢清鹤,仿佛要透过头纱看到底下,却问夏子默:“夏世子不仅来花楼,还找了女子作陪,当真对令韫无意了?”
提到段馨宁,夏子默眼底闪过纠结:“我和段三姑娘没有任何关系,我来花楼,找女子作陪又如何,段大人这也要过问?”
说罢,夏子默拉起谢清鹤就要越过段翎,离开雅间。
这间雅间的门被林听一脚踹烂了,暂时关不上,他要换个地方继续寻欢作乐也说得过去。
林听没掺和进去。
段翎环视一遍雅间,忽然出声喊住了他:“夏世子。”
夏子默身子一僵,面朝雅间外,头也不回,心中忐忑,语气却如常:“段大人还有什么事?”
段翎似好心建议:“你身上有伤,不如先包扎一下再走?”
林听方才打夏子默是没留情面的,他脸上有几道被东西刮过的伤痕,皮肤还渗着几滴血珠。
夏子默贵为世子,很少受伤,此刻的小伤口正火辣辣疼:“不用,小伤罢了。”他没怪林听打人,也没资格怪她打人,这和上次那一脚一样,是他应受的。
段翎不勉强。
夏子默脚步不停地离去,像带着被人打扰兴致的不满。
谢清鹤临走前又看了林听一眼,他们隔着头纱对视上,他很快转过头,跟上夏子默走了。
林听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微失神。夏子默对段馨宁有情,日后还要与她成婚,达成HE结局,就算要联合谢清鹤在安城做些什么,也不可能会伤害段翎的吧。
段翎也看着外面:“你说的收拾夏世子便是打他一顿?”
林听回过神:“我只打他一顿,也是便宜他了。”夏子默该庆幸自己没真到花楼找女子。
他握住她的手,看因拿东西砸人而变红的掌心,缓慢地抚过:“确实是便宜他了,可你就不想看他身边女子长什么样?”
“不管他身边女子长什么样,在我心里面都比不上令韫。”
段翎不置可否。
林听揉了下鼻子,闻不习惯专属于花楼的胭脂水粉气息,也想走了:“走吧,我们回去。”
段翎放下她的手:“回去?你不想到街上再逛逛?”他似乎并未被夏子默所为影响心情。
“不逛了,累了。”
她是喜欢热闹没错,但现在更想找个地方安静地思考夏子默跟谢清鹤的事,理一理思绪。
更何况今天狠狠地打了夏子默一顿,给段馨宁出气,也间接完成了每隔十日见夏子默一次的任务,没有必要再逛下去。
段翎答应了:“既然你累了,那就回去,改日逛也可以。”
林听走出去又退回来看这扇被她一脚踹坏的房门,摸向自己腰间的钱袋:“你说,在花楼里踹坏一扇门要赔多少银钱?”
段翎弯下腰捡起林听掉在地上的香囊,拍了下不存在的灰尘,给她挂回裙带那里,系好。
林听见他低头给自己系香囊,诧异道:“香囊怎么掉了。”
说完反应过来,香囊可能是她打夏子默时掉的,动作幅度太大,系在身上的东西会晃来晃去,腰间的钱袋重,掉了会有感觉,香囊则很轻,掉了会没感觉。
段翎骨节分明的手在林听腰间停留片刻才挪开,直起身子看她,唇角含笑:“你总是丢三落四的,以前掉金步摇,如今掉香囊。”
林听作发誓状:“以后我会改掉丢三落四这个臭毛病的。”
他不再多说。
林听拉着他下楼去找花楼老板,良心不允许她踹烂别人的门后直接走人,开门见山问花楼老板:“门被我踹坏了,要赔多少?”
花楼老板跟被吓了一跳似的,忙摆手:“坏了便坏了,不用赔,姑娘和大人高兴就行。”
什么叫她高兴就行?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林听心疼归心疼,还是掏出了自己的小钱袋。段翎给她的钱袋,她昨天就还回去了。
“不行,我不赔,心不安,到底要多少银钱,你说个数。”
花楼老板却要给她跪下。
林听眼疾手快地扶住花楼老板,茫然道:“你这是干什么?我要赔银钱,又不是要你的命。”
花楼老板迟疑着伸出五根手指头,怕她觉得太多,又缩回了四根,讨好道:“一两银子。”
她放下五两银子就走了。
花楼离宅院较远,他们乘马车回去。一路上,林听都趴在小窗前,撩开帘子观察大街的人:“安城百姓好像很怕当官的。”
段翎不以为意,轻敲着坐板:“没有百姓不怕当官的。”
她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托着腮道:“我知道没有百姓不怕当官的,可他们也太怕了,看到当官的就跟看到夺命阎王一样。”
京城百姓见到当官的可不会这样,虽说他们对官府的人也有惧意,但只要平日里没有犯过事,看见官是不会这么战战兢兢的,该做生意的正常做生意。
林听话锋一转:“对了,你今天不用办差,明天呢?”
段翎好看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轻拧了下,声音却还是柔和的,听起来如春风:“得去见见安城的官员,你明天也还想出门?”
林听耸了耸肩:“没有,我待会到前面的书斋买几本话本,明天待在房里看书,哪儿也不去。”她记得前面那一段路有家书斋。
“安城近日不太平,我明天会留两个锦衣卫守着宅子的。”
她爽快道:“可以。”
回到宅子,时辰还早,林听让段翎回房休息,她在院子里想今天的事,但想到后面想烦了,干脆看刚买的话本,看到黄昏时刻。
宅子除了他们和仆从,还有跟随段翎从京城来安城的其他锦衣卫,不过林听很少看见这些锦衣卫。因为后院又分为东院西院,她住在东院,而锦衣卫住在西院。
林听看了一下午的话本都没人打扰,也没听到嘈杂声。
只是看书看太久会有一个坏处,那就是眼睛疼。林听将话本扔到一边,做了套眼保健操。
等眼睛舒服点,她进屋找段翎,推门进去后发现人还没醒,怕自己会弄出动静吵醒他,放轻脚步想出去,可还没走几步又折回。
到黄昏时刻,安城的温度终于变低了点,而段翎褪去了外衣,仅穿绯色里衣躺在床榻,没盖被褥,林听想给他盖张薄被。
她压低身子,伸手进床榻里面扯出薄被,盖到他身上。
不知是段翎太过于疲倦,还是她动作太轻了,他好似没被弄醒,垂下来的长眼睫没动过。
林听给段翎盖完薄被后,没立即走,鬼使神差留在床榻边,视线渐渐往下移,落到他白皙的脸。段翎容貌浓艳,睡颜却温和无害,比醒着的时候更迷惑人。
不知不觉,她看了半晌,视线落到段翎淡粉色的唇上,又落到他散落在锁骨上方的长发。
薄被只盖到了段翎胸膛那里,有些地方还是露出来的。
他双手也在外面。
林听轻轻地握起段翎的手,想放进被褥里面,谁知他没护腕束住的袖子微微滑落,露出一小截手腕。她下意识看一眼,可还没看清,段翎就将手收回去了。
一开始,林听还以为段翎要醒来了,他却只是动了下。
斜洒进来的一缕夕阳没什么温度地落到床榻,林听用手挡了下,反而留下了一道属于她的剪影,她一动,剪影便会随之而动,偶尔会落到躺在床榻的段翎身上。
林听顿时玩心大发,用双手做了一些其他动作,待夕阳彻底褪下才停下,她又看了他一会。
看着看着,林听不由自主地擡起手,碰上了段翎的脸。待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迅速地收回手,转身走出去,不忘关门。
林听出去后,段翎慢慢睁开了双眼,坐起来看紧闭的房门。
他脸上似还有她的温度。
*
天空轰隆隆响,大雨倾盆而下,噼里啪啦砸到琉璃瓦,沿着屋檐掉落,连成一面面帘子。
林听坐在屋檐下昏昏欲睡,到用午膳时间,仆从过来唤她。
她进屋用午膳。
今天是林听来安城四天了,宅院的仆从逐渐熟悉她,大致了解她口味,做的饭菜也越来越合她心意。
屋内五道菜全是林听爱吃的,她提起玉箸开吃。段翎白天出去,傍晚才会回来,林听中午是一个人吃饭的,不用等他回来,跟他们在京城时的情况差不多。
这几天,她都在宅子里待着,很少出门到处看。
倒不是段翎不让林听出门,而是她有点水土不服。刚到安城第一天没什么感觉,这几天才感到不适,不想动,就想躺坐着。
不过今天比前几天好很多,林听感觉自己快要适应安城了。
用完午膳,雨还在下。
林听把之前买回来的话本全看完了,现在百无聊赖。等雨小了,她起了去书斋买话本的心思,拿伞出去,两个守大门附近的锦衣卫也拿伞跟上,离得不远不近。
她是知道锦衣卫存在的,觉得有必要跟他们说说自己要去哪儿:“我想去书斋买点书。”
锦衣卫颔首:“是。”
林听转了下淡蓝色的油纸伞,雨滴沿着绘有白羽的伞面洒落,砸到地面又溅起,擦过她裙摆:“你们家大人今天在官衙办差?”
锦衣卫:“是。”
“昨天也在官衙?”
“是。”
林听连续听锦衣卫说了三次“是”,哭笑不得,不禁回头看他们:“你们只会说这个字?”
“是……不是。”锦衣卫犹豫道,“您想让我们说什么?”
算了,他们少话,她总不能硬要他们多说,林听踩着雨水上马车:“没。你们随意即可。”
林听到书斋买完书,雨又变大了,虽说她是乘马车来,不会被雨淋到,但跟过来的两个锦衣卫就算有伞也会被大雨淋到的。
反正林听不急着回宅子,干脆在书斋看一会书。
负责保护她的两个锦衣卫身穿便服,出现在书斋也不会太引人注目,之所以说不太引人注目,是因为他们还是有点引人注目的。
锦衣卫大多蜂腰猿背的,跟着段翎的锦衣卫好像随他,长相都不差,哪怕他们面无表情站在书斋门口,也吸引了不少路过的姑娘,有些胆大的还上前搭话。
他们被缠得不耐烦,又不能动粗,求救似的看向林听。
“少夫人。”
他们没有暴露自己是锦衣卫,像下人一样喊她少夫人。
林听:“……”
她最终还是出手相助了。
这次大雨下到傍晚才变小,林听抱住书往外走,放进马车后,记起段翎,不如绕路接他一道回宅子?她让车夫驶去官衙。
到官衙,林听持伞下来,问门前官差:“段大人走了么?”
“你是何人?”
还没等林听回答,官衙的大门开了,薄薄一层雨帘仿佛应声散开,段翎擡步从里面走出来。
刚走出来时,他没擡眼看前方,侧头听身旁的官员说话,余光扫到一抹红色裙摆,脚步微顿。
段翎转头看前方。
小雨淅淅沥沥,沿着青石板流动,少女手持淡蓝色油纸伞站在雨中,裹着雨丝的风吹过她的脸,几条红丝绦在肩头滚动。
下雨天暗沉无光,红色身影鲜明,如闯进阴暗的一缕阳光。
段翎指尖微动,一步一步走下门前石阶,朝她走去,没拿官员递来的油纸伞,像没看到。
“你怎么来官衙了?”
林听也朝段翎走去,擡高手,让油纸伞可以盖住比她高很多的他:“我是来接你回去的。”
“接我回去?”
她“唔”了声:“我下午闲着无聊,又去书斋买了点新话本,正想回去时记起你是这个时辰散值便来了,你是散值了吧?”
“散值了。”段翎接过林听手中伞,撩开帘子让她进马车。
马车途经酒楼的那一刻,雨停了。林听探头出去,呼吸雨后清新空气:“我们今晚就在酒楼吃饭?”她不想再闷在宅院里了。
“可以。”
林听扶裙下马车。
段翎看了看锦衣卫和车夫:“你们也去点些吃的吧。”
“是。”
一个时辰后,他们才从酒楼出来,林听吃得太多,想走路消消食,顺便逛街,所以没上马车,车夫就牵着马车跟在后面。
段翎吃东西一般是点到为止,不会吃太少,也不会吃太多,所以不会出现林听这种吃到撑的情况,不过他也下马车陪她一起走。
林听每路过一个摊子便会停下看,好像对什么都很感兴趣。
她买了纸风车送段翎。
也不是林听想送,主要是一个风车三文钱,两个风车五文钱,买两个划算,正好一人一个。
风一过来,五颜六色的纸风车就转动了,林听将它举高。段翎垂下眼看自己手里的纸风车,它也在动,被风吹动,却又生出风。
跟在他身后的锦衣卫面面相觑,他们以前没法将段大人和纸风车这玩意儿联系到一起,今天看到总感觉怪怪的,像看到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貌美恶鬼融进人群。
他们不约而同噤声。
林听发现不远处有一家糕点铺,想买些回去明天吃,她拉了下段翎的护腕:“我想去那家铺子买些糕点,你在这里等我。”
段翎不再看风车:“你想买什么糕点,让他们去买便是。”
他说的他们是锦衣卫。
林听摇头:“不用,我想自己去。”每家糕点铺的糕点都不一样,她要去选自己喜欢吃的。若锦衣卫去买,他们不确定她喜欢吃什么,会每样都买一些,浪费。
“我很快回来的。”
林听去了。
在她去买糕点时,大街忽然乱了,一群暗卫和官差持刀冲出来,追着一道瘦削的黑色身影。
一队弓箭手对准黑影跑过的屋顶,射出一支又一支箭。
百姓纷纷躲起来。
林听也听到动静了,好奇地看,只见逃跑的那道身影熟悉。
有锦衣卫急匆匆跑到段翎面前,禀告道:“段大人,太子遇刺,受了伤,他们正在追的是刺杀太子的刺客,刺客身受重伤,我们要不要助太子抓住刺客?”
段翎没回答锦衣卫,而是先望向糕点铺,那里空无一人。
林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