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翎没让林听等多久,很快就换上了她给他定做的新衣裳。
她扔掉苹果核,打量他。
杏色的圆领袍衣裳绣有繁复的图案,却不显凌乱,金银线穿梭过其中,透着一股花盛的绚烂,很少人能压得住,段翎成功压住。
林听目光下移,又见他双手轻撚着垂下来的琵琶袖,袖口半开,露出隐约可见血管的手背。
琵琶袖旁边便是段翎的腰腹,蹀躞带勾勒出腰线弧度。
抛开段翎的脸不说,他骨架子长得是真的好,腰窄腿长,很合适用来试各种各样的漂亮衣裳。
当然,林听穷,以她的财力,是没法总给段翎买新衣裳的,可偶尔买一两件还是可以的。
尽管林听在花银钱的时候会心疼,但看到他穿上身的效果会产生成就感。那种感觉就像是在现代玩换装游戏,想尽可能将属于自己的人物打扮得好看。
林听满意地点点头。
看来,她跟裁缝说的尺寸没丝毫差错,做出来的衣裳非常合身。不像“均码”的成衣那样,即使穿得上,也掩盖不住其他地方不是宽些,就是窄些的事实。
林听记得以前段翎穿的衣裳也是定做的,毕竟他是段家二公子,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后来他就只穿她买给他的成衣了。
不过林听从来不觉得自己给段翎送成衣是什么吝啬的行为。
她已经很大方了,凡事量力而行,不要打肿脸充胖子。林听清了清嗓子道:“不错,我眼光真好。”先夸自己,布料是她选的。
林听推段翎到镜子前,示意他看:“你看看,感觉如何。”
段翎擡手碰了碰衣裳的绣纹,看镜子里的林听:“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尺寸。”
林听:“……”她整天抱他,多多少少知道大概尺寸,“给你就穿上,问这么多干什么。”林听严重怀疑他明知故问,不回答。
段翎没追问了。
林听回到衣柜前,准备也拿一套新裙子换上。李惊秋和离的大喜日子,她不能敷衍了事。
然后选择困难症出现了。
衣柜里堆满了段翎给她定做的衣裙,新裙子就有十多套,选哪一套好呢?林听不由得纠结。
她想了几秒,朝段翎招了招手:“过来,你给我选一套。”
段翎选出一套杏色长裙。
林听挑了下眉,看一眼他的杏色圆领袍,又看一眼杏色长裙:“你是不是故意选杏色的?”
他弯唇:“嗯。”
“好,那就这套。”林听也有些喜欢杏色的,利落地换上。
*
今晚,李惊秋住的院子很热闹,挤满了人。其实她压根没想庆祝的,是林听坚持要庆祝而已。
于是李惊秋不去想叛军已包围京城的事,如她所愿,吃顿好的庆祝一番。李惊秋经历过林听的死后,只想过好眼前,没什么比一家子可以齐聚到一起更重要的。
冯夫人和段馨宁也在。
冯夫人看起来面色如常,只有段馨宁有几分心不在焉。
她和夏子默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面了,他是叛军,在造反还没成功前,他们得避嫌,自安城分开后,连信都没通过一封。
现如今,夏子默就在城外,她心中没一丝波动是不可能的。
只不过这一丝波动,并不是因为男女之情,而是因为想知道他造反成功,会如何对待段家。
段馨宁失神地想。
林听端来一碟酸果,放到段馨宁身前的桌子:“吃酸果。”
段馨宁回过神,先看一眼林听的杏色长裙,再看一眼段翎的杏色圆领袍,随后默默地错开眼,摸着自己的小腹,拿一颗酸果来吃。
陶朱和林听院中的仆从得她真传,正在烤肉,肉表面烤成金黄色,一层油滋滋地响,香味四溢。林听过去将烤熟了的肉分给大家吃,分到段翎时,多给了一块。
段翎一口不剩地吃完。
而林听实在太好奇李惊秋是如何说服林三爷签下和离书,趁大家在吃烤肉,溜到李惊秋身边:“阿娘,他之前不是不愿意签和离书,现在怎么愿意签了?”
李惊秋:“真想知道?”
林听给她捏肩:“我不想知道,还会问您?真想知道,您要是不说,我今晚肯定睡不着。”
李惊秋原本是想和林三爷好聚好散的,奈何他始终不肯签和离书,惹怒她了。李惊秋昨天去林家,骗林三爷进房间,拿一把刀对准他下面,逼他在和离书上签字。
林三爷虽知李惊秋彪悍,但不知她会彪悍至此,敢威胁他,立刻破口大骂,问李惊秋知不知道威胁和伤害朝廷命官是什么罪名。
李惊秋说自己常年居于后宅,又没多少文化,不知道。
这话气得他险些吐血。
不过林三爷不相信李惊秋真会用刀伤害自己,装模作样罢了,他依然跟她僵持着,不签和离书。直到李惊秋在他大腿内侧划了一道口子,有血流出来,林三爷才知道怕,直骂她是个疯子。
即便林三爷有了孩子,也还是很宝贝他的下面,认为男子没了那里就不再是男子,活着无颜,死后也无颜下去见列祖列宗。
于是林三爷在腿间抵着一把刀的情况下,签了和离书。
此时此刻,李惊秋用三言两语对林听说完这件事,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过眼云烟。
林听听得认真,发自内心感叹:“阿娘,您太厉害了。”
虽说林听也想过不少能逼迫林三爷签下和离书的法子,但没有一条法子是比得上李惊秋的。
李惊秋往林听嘴里塞了一块烤肉:“那倒是,如果我不厉害,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女儿。”
以前李惊秋不和离是为了林听,不想和离,不是没法和离。只要是李惊秋想做的事,她就会想方设法做到,林三爷反对又如何。
林听嚼了几下肉。
“可这也危险,万一他恼羞成怒,出手伤害您呢?您昨天该喊上我一起去的,有个照应。”
李惊秋不以为意道:“他外强中干,胆小如鼠,哪敢伤害我。就算他有这个胆子,他也打不过我,你还真当你阿娘是吃素的?”
林听也往李惊秋嘴里塞了块洒有孜然的烤肉:“阿娘您才不是吃素的,您是吃肉的。”他们和离了,她也是时候想办法让林三爷提前把三千两还回来。
李惊秋撚起林听脸边的碎发,忽道:“真好。”
林听:“好什么?”
你还平平安安地活着。李惊秋心道完,嘴上却道:“这肉真好吃。去,给我多拿几块来。”
林听立刻屁颠屁颠地去给李惊秋拿肉,还有解腻的酸梅汤:“母亲大人,您的肉来了。”
“打哪儿学来的话,我又不是当官的,喊我大人作甚。”
林听嬉皮笑脸的。
吃完烤肉,她优哉游哉地拎着壶秋露白上了屋顶赏月。
琉璃瓦被风吹得冰凉,林听没坐下,站着仰头望天。她刚到屋顶没多久,身旁多了个人。
林听不用看都知道是谁,他一上来,她就闻到了沉香。烤肉味道那么重,居然没能盖住沉香。
段翎半弯腰,铺了张毯子到林听身后的那一片琉璃瓦。
林听这才留意到他还带了毯子上来,她盘腿坐下,打开瓷白的酒壶,连喝几口再递给段翎。
喝酒能驱寒。
段翎就着林听喝过的地方喝了一口,秋露白有点甜。
林听举起手,交叠起来做出一个望远镜的形状,透过指缝看微圆的月亮和它四周的星星。
她吹着夜风,突然想起一件事:“你现在不是药人了,我的迷药是不是对你有用了?”林听还记得他用迷药迷晕过自己的事,一直挺想报这个“仇”来着。
段翎也擡眼看月亮,不答反问:“你想对我下迷药?”
林听被拆穿了也不认:“那倒不是,我就好奇问问。再说了,我为什么要对你下迷药,又不是闲着没事干。”
他缓缓地摇了下酒壶,酒水晃动:“我还以为你还‘记恨’我当初用你的迷药迷晕你的事。”
林听:“……”
她将酒壶拿回来:“我哪有这么记仇,你想多了。”要说记仇,还是段翎更记仇才是,一句“他不配舔她脚”记到成婚后。
段翎双眸染了些许笑意:“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林听心虚地咳嗽几声,没再提此事:“眼看着京城快要守不住了,陛下接下来有何打算?”
“他想离开京城。”
她知道嘉德帝这是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可现在离开京城不是件易事:“城外都是世安侯爷的人,他怎么离开?”
段翎敲了几下琉璃瓦,听它发出响声:“宫中有一条通往城外的密道,他可以从密道离开。”
林听朝后躺下,头枕着毯子:“你可知那条密道在何处?”
他垂眸看她因喝酒微红的脸:“不知。当年建造密道的人都被嘉德帝灭口了,他生性多疑,哪怕视锦衣卫和东厂为左膀右臂,也不曾向我们透露过密道一事。”
嘉德帝病后,太子将守在他身边的锦衣卫皆换成了禁卫军。
太子不喜欢锦衣卫,他上位不久就着手削减锦衣卫的权力。段翎是锦衣卫指挥佥事,第一时间察觉到太子的意图,不过当时林听得了怪病,他不想理会这些事。
林听了然:“原来如此。”她喝了酒,身子发热,被晚风吹着很舒服,困意袭来,闭上眼。
段翎闻着风带来的酒香:“时辰不早了,我们回房?”
林听没回应,更没乱动,此刻侧身静静地躺着,心口起伏也不明显。他过了好一会才像前段时间那样用手去探她的呼吸。
温热气息落到段翎指上的那一刻,他发现自己忘记了呼吸。
她是睡着了。
段翎静坐片刻,抱林听起来,越过她随手放到琉璃瓦的酒壶,踩着月光,稳步离开屋顶。
李惊秋刚送走冯夫人与段馨宁就看到段翎抱着林听从屋顶下来,朝他们走去:“她喝醉了?”
他微微一笑,掌心托着她脖子:“她没醉,只是睡着了。”
李惊秋戳了戳林听发着烫的侧脸:“她倒是心大,在屋顶吹风就睡着了,也不怕着凉。”
突然,林听一拳打出来。
李惊秋反应敏捷,握住了她的拳头,不重不轻拍一下,不太好意思地对段翎说:“她睡觉有点不安分,辛苦你了,子羽。”
按理说,他们是夫妻,早就知道跟习惯对方的睡相如何,可李惊秋今晚既看到林听要打人的画面,得说两句话表表态。
李惊秋是林听的母亲,也和她同床过,知道那滋味不好受。
以前偶尔同床那几次,李惊秋还会将林听绑起来,就为睡个安稳觉。她喝了酒后打人更严重,李惊秋不禁担心起段翎:“要不你今晚留她在我院子里睡?”
段翎没有要松开林听的意思:“无妨,我已经习惯了。”就在此时,林听给了他一巴掌。
李惊秋眼皮一跳。
她听巴掌声就觉得疼了。
林听打到人便放下手,睡得很香。段翎面不改色:“如果您没什么事,我就先带她回去了。”
“你带她回去吧。”李惊秋很想忽视段翎脸上的巴掌印,但忽视不了,他皮肤太白,巴掌印太红,她这闺女的手劲儿也太大了。
段翎抱林听回去。
两个院子紧挨着,出门向右边拐个弯就回到他们的院子了。
房间里有地龙和暖炉,林听一进去就被热醒了,喊热。段翎帮她脱衣服,只是冬天的衣服多,一件件脱下来需要点时间。
林听半醒半睡,闭着眼,懒得动,坐在床榻上等段翎脱完。
他忽俯身吻了吻她眼皮。
林听睁开眼,目光顿在他的脸,嘴角抽搐:“你脸……我打的?”是要拿东西来敷的程度了。
段翎笑着亲上她。
林听被他亲得晕乎乎的,很快就将这件事抛之脑后了。
*
下初雪那天,城门被世安侯爷攻破,京城血流成河,士兵的尸体堆满街道,血腥味冲天。
世安侯爷曾明令禁止自己的士兵做出伤害百姓、抢夺百姓财物的行为,所以他们进城后,百姓只是闭门不出,并未做出反抗。
他们虽是攻进了城,但一时半会儿还没攻进皇宫里。
锦衣卫守在皇宫的最外围,段翎身处其中,大红色的飞鱼服和腰间的绣春刀皆落满雪花。
夏子默驱马到宫门时,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段翎:“段二公子。”他依旧没有唤段大人,只当段翎是段馨宁的二哥,而不是锦衣卫。
站在段翎身边的锦衣卫指挥同知听见夏子默喊他“段二公子”,皱了皱眉。锦衣卫指挥同知是从三品的官,比正四品的锦衣卫指挥佥事要大,他有权命令段翎。
“你去把他给我杀了。”
段家对嘉德帝有多忠心,满朝文武百官都是有目共睹。
即使锦衣卫指挥同知不喜欢这个年纪轻轻就当上了锦衣卫指挥佥事的段翎,也从不怀疑他的忠心。
段翎将绣春刀拔了出来,雪花抖落,被锋利刀尖割碎。
夏子默见此,拿不准段翎现在的想法,忙说道:“段二公子,大燕命数已尽,我们该顺应天意,你不为你自己着想,也该为林七姑……林少夫人着想……”
不等夏子默说完,段翎的绣春刀刺了出去,破风而过,精准地劈进人脖颈里,鲜血喷涌出来,溅了一地,染红地面的雪。
段翎的手腕一转,又将绣春刀抽回,血沿着刀尖滴落。
前一刻还在命令段翎行事的锦衣卫指挥同知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脖颈,想说话,却说不出一个字了。
跟着他们的锦衣卫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一部分后退一步。
夏子默先惊后喜。
段翎好整以暇地拿出帕子擦去绣春刀的血:“开宫门。”
有誓死效忠大燕的锦衣卫上前,大声道:“段大人,陛下待您不薄,您竟这般贪生怕死。”
“你很忠心,我知道了。”段翎朝他一笑,手起刀落,刚擦干净的绣春刀又沾满了鲜血。
锦衣卫的尸体倒在段翎脚下,他跨过去,每走一步,地上就多点血。段翎没再擦刀,笑意不减:“我再说一遍,开宫门。”
宫门开了。
夏子默看着宫门:“段二公子,你随我进宫可好?”段翎今天跟他进宫,日后就是功臣了。
“不了。我答应过她,今天要早点回去的。”段翎擡了擡手,想拂去衣袖的血,但拂不掉。他看夏子默带来的那一队人马,似很守礼,“麻烦你们让让。”
夏子默当即道:“让开。”
他挂念着段馨宁,又道:“段二公子,劳烦你帮我转告令韫,我明日一定会去见她的。”
谢清鹤从夏子默身后走出来:“段二公子,也劳烦你帮我向林少夫人问好。”他听说过林听得怪病,出现假死症状的事。
段翎似笑非笑地“嗯”了一声,越过他们,骑马回段府。
进府前,段翎把沾到血的外衣扔掉了。林听知道京城被攻破后就有派人留意府外动静,听说他回府了便跑出来:“你外衣呢?”
段翎:“扔了。”
她解下自己粉色披风,踮起脚给他披上:“为什么扔了。”
“沾上了一些脏东西。”
林听系好披风的带子:“你今天看到谁了?”她断定夏子默这厮不敢伤害段翎,因此不是特别担心他会受伤,但还是想知道他见了什么人和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夏世子,谢清鹤。”段翎暂时没看到那个绑过她的归叔。
林听不问了,拉着段翎往李惊秋院子走:“你回来得正好,阿娘给我们煮了莲藕排骨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