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晋江首发走了,就千万别再回来了。……
秋去冬来又一春,转眼已是朔康十二年的三月。
洛阳章台殿中,早些年养的一对鹦鹉已经接连老去,前些日子隋霖送来一对新的。
入夜时分,两只鸟儿在窗前的金丝笼中静下,不似白日般欢腾。鹦鹉多来都是站立睡觉,这两只亦是如此。这会面朝窗台,一条腿抓住栖木,一条腿缩起藏在翅膀下取暖。不知它们习性的人,只当还醒着。
隋霖便是如此,歪头瞧了一会,笑道,“乍看这俩,还以为它们通了人性,在赏月呢。”
随他话落,人便已经转过屏风,往何太后榻前走来。
“天黑了,倦鸟归林。”何太后座靠在榻上,提神与他说话,“这样晚,夜深露重,陛下何必过来!”
她今岁才过不惑,正值壮年,又天生一副倾城貌,本该是风韵尤盛、姿容浓丽时。然这会卸去脂粉后,眼角细纹、鬓边霜白,清晰可见。
天家皇室中鼎铛玉石、金块珠砾的日子,并没有将她滋养得容光焕发、宛若洛神;反而是九重深宫中情意难圆、天伦不聚的岁月磋磨着她的身心,催生疾病,让她比常人还要苍老。
她有两个孩子,长女多飘摇,年幼就藩,她不曾照顾过。幼子实乃借她肚腹出来的帝王,更轮不到她教养。
“儿臣前两日闻皇后提起,您又病了。本该当时便来探望的,但实在脱不开身,还望母后恕罪。”隋霖去岁行的冠礼,眉眼愈发类似生母,说话温文有礼,眸光里全是温和笑意,接过掌事的药,喂给母亲。
何太后仿若看见了初入宫时的自己。
也是这般姿容姣好、温情顺意地侍奉君主。但笑不达眼底,话不含体温,尽是敷衍。敷衍久了,便连自个都当成了真。
“陛下政事要紧,有后妃过来侍疾足矣。”何太后咽下一勺汤药,伸手接过,“母后自个来就行。”
隋霖笑笑,静候太后用完,又给她喂了蜜饯去苦,捧来温水漱口,一通侍奉毕,方重新坐了下来。
“陛下有事?”太后从侍女手中接了枚参片抵在舌下含着。
“母后都上榻了,还用参片提神,一会怕是入眠困难。”
何太后闻言,慈和地笑了起来,概因太久不笑扯动心绪,掩口咳了两声,“那既晓得母后已经上榻,陛下如何还来叨扰?”
隋霖笑意僵了僵,“儿臣说了为看望母后而来,否则心中不安。”
何太后点点头,“如此看到了,母后甚安,陛下回吧。”
内寝没有点烛台,只点了一盏壁灯,并着榻畔案几上一盏琉璃照灯。光线昏黄,母子二人的神色浸在其中,看不出彼此真实面貌。
屋中沉寂了片刻,到底隋霖接来话瓣,启口道,“阿母,我问过医官了,您的病可大可小,归根结底是当年阿姊就藩,您思她太甚坐下的病根。心病自需心药医,您去封书信召她回来便是。”
“这事你已经提过了不止一回了。”何太后垂下眼睑,摇首道,“她不会回来的。”
是在前岁二月蔺稷南伐,屯兵鹳流湖之际,隋霖便有此提议。亦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何太后便避在章台殿,对天子或胞兄的任何提议,都不再发表任何意见。
多来她也做不了主。
“阿母未试如何便判定阿姊不会回来?去岁您四十整寿她还不曾给您祝祷,您几番染恙她都不曾过问,但是如今您病得厉害,孝字当前,她未必那般决绝。再者,前岁她有孕之际,您不是还派徐姑姑去看望她了吗?您为母待她尚且温慈,她为人子岂能如此凉薄?”隋霖坚持道,“阿母去封书信吧。”
话落,也未容太后反应,只向殿门边招了招手。
未几内侍监便将早早备好的笔墨捧了上来,同行的侍者搬来矮几,隋霖亲自接过,置于太后榻上。
“阿母,请。”他铺开绢布,亲来研墨,最后将笔奉上。
何太后并不接笔,合了合眼道,“陛下既然分析得如此条理分明,大可自己去信,只说孤已经病入膏肓,死前欲见她一面。生死当前,说不定她当真回来了。否则,纵是她自己想回来,蔺稷都不可能放她回来。陛下其心几何,他比谁都清楚!”
“所以,到底是她自己不愿回来,还是母后您不想她回来?”隋霖豁然起身,扫过周遭侍者。
数人匍身退下,合紧殿门。
“母后以为朕不想自个写信给她吗?那朕且问您,前岁您让徐敏去看她,看便看了,您为何要送她两本佛经?还是你亲自抄写的佛经?”隋霖掷笔于地上,终于怒发冲冠,“您到底居心何在!”
徐敏随粮草前往看望隋棠,乃太后明面提出,他原不曾多想。
毕竟,为人母一点思女之情,他还不至于这般心胸狭隘。甚至不曾让人查检徐敏所携之物,反而是太后言笑晏晏,堂而皇之说道,“你阿姊定是什么也不缺,饮食衣物便是送去了,他们也未必会用。阿母且送她两本佛经,让她闲来消磨消磨辰光。”
彼时何珣在场,拿来佛经翻阅一番,确认无误。为此,他恐母后多心,还斥责了何珣两句。
结果,到如今他才算反应过来,他的母亲是故意的。为的就是防这样一日,他让她去信诓胞姐回来为质,胞姐可从字迹观之,不是她亲笔,遂不中计回来。
“你若无此心,阿母那两本佛经便是干干净净的佛经。是你自个生了这般龌龊心思,所以累的阿母那点对你阿姊的情意,反成了对你的背叛。”何太后气喘吁吁,冷笑道,“我就是想不通了,怎么你们男人做点事情,非要搭上个女人吗?你阿姊为你做的事还少吗?你非要将她吃干抹净了?”
“是不是你舅父教你的?一定是他教你的,他就会这些招数,以前是我,现在是我女儿……”
话一旦起了头,那些被生压下隐忍许久的情绪便在彻底爆发出来。何太后亦怒吼出声,一把将矮几从榻上掀翻在地,赤足披发下榻,直奔殿门而去,“我要去问问他,到底够了没有,你松开,松开我……”
“母后!阿母——”隋霖尚未见过这般癫狂的太后,边喊边拦下她。
久病体虚的妇人还未走到殿门口,便被衣裙绊倒,想要爬起,又被儿子拖住,再无法往前移动半步,只双目赤红盯着严丝合缝的殿门。
“阿母……”隋霖一只手拦在她腰腹上,俯身扶住她双肩,深吸了口气,让自己话语尽量变得和缓,“您体谅体谅孩儿,那蔺贼一统江北九州后,去岁开春又平了益州,七月又二次派兵渡江围了荆州,到如今就剩一个扬州尚且同他对峙着。一旦扬州再入了他囊中,他转身定会攻打洛阳,届时国之亡矣!届时,您要孩儿如何面对隋齐皇室的列祖列宗!”
“阿母!”眼见生母平静了些,隋霖将她靠在自己胸膛上,握住她的手继续安抚,“您写封信,只说你病重,让阿姊回来。我保证不伤她,我也不敢伤她啊。如今我也瞧出来了,这么多年,蔺稷后院只阿姊一人,可见他待她之重。相比我若伤了阿姊,他定屠了我这太极宫。所以,阿姊回来,她不会有什么伤害。我只是要一个筹码在手,好同蔺稷谈条件。”
“谈条件?”何太后缓了许久,终于攒出两分说话的力气,擡起虚弱的眉眼,望向儿子。
“对,谈条件。”隋霖眼中闪出一点光彩,“我依旧为皇,但退回长安,只以北地三州为盾,其他包括洛阳在内的十州都还是他的,我与他分地而治。或者,我可以去南地,拥那处四州,将这江北九州都给他,划江而治。无论怎样都可以,反正大齐不能亡。只要他同意了,我自然送回阿姊。说到底,无非就是用阿姊换三四州地界,保留我隋齐国号,他定然愿意的。”
“那、万一呢?万一他就是不同意呢?”何太后喃喃而问,“你是要杀了你阿姊吗?”
“阿母,你如何还未明白,若是蔺稷连这样的这条件都不愿意答应,非要贪心地将全天下都伏在他脚下,而不顾阿姊死活。那不就说明阿姊所托非人。届时我们母子三人且死在一块,亦无甚好说!”
隋霖观太后神色,慢慢松开她,回来捡起地上笔墨绢布,重新放在母亲手中,“阿母,快写吧。早些写我们便可以早点见到阿姊!”
【冀州是卫泰说了算,这里是蔺稷说了算,那还有金江南岸又分了好几个人说了算,阿粼不懂朝政,但这天下自然是合起来的好,分裂出来,你打我,我打你,不都是我们大齐的百姓吗?】
【现在退烧了,阿粼牙齿不疼了,脸也不肿了,母后莫再伤心。只要阿弟能一统山河,把失去的州郡都收复回来,让百姓有饭吃,有地种,阿粼去司空府便是值得的!】
……
太遥远的回忆,当是刚把隋棠接回来时,她在这章台殿凿牙填药后,学习礼仪时说的话,此时萦绕于太后耳畔。
许是病中多思,但母女相处又实在太少,便将她的一言一行,来回想念。此刻,恰到好处地想起来。
“不!”何太后仓皇扔掉了笔,“阿粼,她可能是希望天下一统的,她……”
何太后忽就又看见了那日隋棠在勤政殿被辱后,立时还击的模样,“你阿姊她或许比我们想象的刚烈,你这样会逼死她的。我不要见她,不要她回来,不要……”
“你不让她回来,死的就是我!”隋霖爬到母亲身边,扳过她的面庞,“你是父皇的皇后,是我隋氏的妇人,是天子的母亲,隋氏是你的家,我是你最亲的孩子,你为何不愿?我不仅是你的孩子,还是你的君主,你是要背叛我吗?”
“还是要、要……抛弃我?”最后的三个字,声音极低极低,与从他猩红的眼中滚出的眼泪一同落下。
【你是父皇的皇后!】
【是我隋氏的妇人!】
【是天子的母亲!】
【你是要背叛我吗?】
【还是要抛弃我?】
隋霖的话如惊雷反复炸在何太后耳际,震得她浑身打颤,满口血腥气。
我就不能只是我吗?
半晌,她方有所反应,似想清楚些什么,掀起眼皮看自己的儿子。
美艳风流的丹凤眼中,难得眸光清明又温柔。
“阿母——”隋霖似见希冀,重识了笔奉给她。
然何太后却只是一直一直笑着,目光缓缓垂下,静静看着被塞来手中的笔,随着一口隐忍许久的鲜血吐出,终于一头栽了下去。
至此,彻底缠绵病榻。
太医署施救多时不见好转,只说若能熬过今岁冬,待来年开春便能大安。
隋霖久在宫闱,自然听得懂太医令的话。
是说太后多来熬不过这个冬天。
诸人多劝慰。
天子双目通红,却是面上留笑,只下召让张贴皇榜,揽天下名医,救治太后。
消息传入章台殿时,何太后稍稍能够起身,正坐在临窗的位置喂那两只鹦鹉。
她的手本就已经打颤,握勺而抖,难以控制。这会话入耳中,有个瞬间,抖的愈发厉害,鸟食都洒在了桌案上。
已经被引逗过来的鹦鹉扑了个空,一口啄在她手背,瞬间一颗血珠从皮肉里沁出来。
她也没动,由着鹦鹉当水般吮去那滴血。
“太后——”廖姑姑才要说话,被她擡首止住。
“徐敏在外头还好吗?”自从和隋霖大吵一架后,何太后便不愿再多人侍奉,将几个年长的掌事都打发了出去,让她们荣休养老。
“都好,她让人带过一回话,说是已经回了扶风祖宅,太后给的赏赐足够,她过得很好。”
何太后点点头,推开窗牖,将金丝笼的门打开,从笼口到窗台一路撒粮食,因鹦鹉出去。
很快,两只鹦鹉啄完,四下寻过,扑腾了几下翅膀,往天空拍翅飞去。
四月暮春,蓝天白云,阳光和煦,鸟儿越飞越远,彻底消失在眼底。
“走了,就千万别再回来了。”
她将窗牖阖上,返身回去宫殿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