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晋江首发南望洛阳。
六月季夏,夜来幽梦,隋棠又一次薄汗涔涔从榻上仓皇坐起。
还是那个梦,梦中太后已薨逝。
她七窍流血,人死而眼不闭合。
隋棠低头缓了会神,掀帘借着壁灯微弱的光扫过门边滴漏,还未到丑时,遂重新躺下,催自己赶紧入眠。
在送别蔺稷那日看到的皇榜,她两头顾虑,白日人多还好,一到晚间夜深人静,难免多思,失眠多梦。
连着七八日下来,精神便有些微萎靡,今日头又涨又疼。是故只想法子让自个赶紧入睡。然越是这般,便越难成眠,一双眼睛闭了又睁,睁了又闭,最后再度睁开,根本半点睡意全无,反而脑子清醒了些。
隋棠望了会帐顶,披衣起身。也没惊动侍女,只打开帘幔将床头一盏琉璃灯捧入帐中,放在了另一头的一方案几上,又从案几底下拿出一本医书翻阅。
自回来冀州,除了照顾沛儿,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看医书,辨草药,试图寻找治疗蔺稷病体的法子。
按他所言,当是前世换求的代价,但隋棠始终觉得事在人为。他的身体发病症状清晰呈现为数脉,无法受寒,受寒则心绞疼痛,气闷喘息艰难。五脏之中如今心、脾、肝三脏受损。这类疾患一般发作于中年以后,乃因年岁上涨身体个脏腑衰退所致。按照这般推理,她且多研抗衰之法,或有疗效。
医署亦是这般分析,遂彼此分工。他们还是应循基本的药理,给蔺稷所用的都是温补的药。隋棠则翻阅偏门轶方,寻找草药,再给医署以辨别。
近来失眠少觉,她便在榻上置了这桌案,笔墨齐全,俨然一方简易书案,可供她随时阅书读卷。
孤灯一抹,光线昏黄,她一手揉着太阳xue,一手落在竹简,逐字指阅,间或翻卷。也会遗憾自己读书太晚,偶遇不识的字还需记录查询,影响了阅读速度,恨不能一目十行,将文字嚼烂入喉。转念又慰自己,尚能识文断字,为医署分担压力,不至于空待辰光,看岁月在他身上加速流逝,自己无为无力。再一想,她今日可以读书阅卷,还是出自他之手,亦是因果。
隋棠按揉太阳xue的手挪到肩颈按揉,一手翻过竹简继续阅读,读得细致又沉静。
天不知何时亮的,只知兰心入殿掀帘时,瞧见她阅书模样,不禁惊愣了一瞬。
“殿下这是何时醒的?是一宿都在读书吗?您瞧瞧您眼底乌青!”兰心从她手中挪了书,不免气恼道,“再急您也总得顾着自个身子,这些事左右有医署呢,你能帮衬便已很好,如何能这般废寝忘食!”
寻常隋棠起晚了,兰心入内看她自然手脚极轻。这日亦然,只是这一连串话下来,已然声色扬起。
隋棠都插不上话,只待她说完方求饶,“姑姑冤死我了,我哪里就是不爱惜身子故意为之。实乃夜中少眠实在睡不着,方寻了书打发时间,哪知一晃天这般亮了!”
隋棠眯着眼睛,看外头艳阳金光四射,闻树上蝉鸣都已响彻院子。
“辰时四刻了,便是读得认真,腹中不觉饥饿吗?”兰心嗔道,给她将滑落在榻上衣裳披上,“殿下起身吧,婢子给你更衣。”
隋棠坐着不动,只擡起一张虚白面庞可怜兮兮地看着她,手在腿上按着。
“可是腿麻了?”兰心立时会意,挨坐上来给她揉捏。
“殿下这会还年轻,熬夜个一回两回感觉不到。待以后上了年纪,何止是腿麻,还有背僵腰酸,肩颈都会不适,这养生不是身子不好了才开始,得时时保养……”
一转眼,从洛阳到冀州,兰心侍奉隋棠也有七八年的功夫。她比隋棠大十余岁,日益相处间,感情尤深,又无家眷牵挂,便一心都在少主身上。尤其是当初身份为蔺稷知晓却不曾被其为难后,则更加穷尽心力。
隋棠待其亦多似长辈亲近,尤其这会闻她絮叨,望向她的双眼中多出孺慕之情。
“姑姑以往也这样侍奉阿母吗?”
兰心乍闻提起何太后,揉捏小腿的手顿了顿,“婢子比太后小四岁,这等近身又需技巧的活,那会还轮不到婢子。婢子在徐姑姑手下当差,原是要接她班的。”
“掌事姑姑的接班人,那也是内殿一二等侍女了。”隋棠低声道,“姑姑和我说说阿母以前的事吧。”
兰心瞧她神色,半晌方缓缓开了口。
“太后才貌无双,原是长安高门贵女中的翘楚,心肠极好,入宫前常搭棚施粥。少时爱骑马打猎爱鲜花鸟语,尤其爱笑,长安城中说她一笑倾城,倒也没有夸张。后来到了宫里,就规矩了许多。不骑射不布施,一心侍奉君王,但也不笑了。后婢子见她头一回开心地笑,还是在您的……”兰心沉浸在回忆中,话到此处下意识顿住了口,头埋地低了些,手上施力揉捏。
“我?在我的什么?”隋棠推着她臂膀,“说啊。”
“在您周岁生辰宴上,您冲她咯咯地笑,她便也笑了起来。那是她入宫后头一回笑。后来笑得便也多了,笑的时候和在府中时一个样子。”
“那……我走后,她还笑吗?”隋棠话出口,突然便觉得不该问。
她是想听到笑还不笑呢?
却闻兰心道,“殿下走后,太后便病了。一病大半年,先帝便有些冷落她。后来是太尉大人的夫人入宫劝慰,她应了。就、就一心照顾太子殿下,笑得也开心。”
卧榻间沉寂了片刻,兰心换过另一条腿,擡眸笑了笑。
隋棠莞尔,半晌喃喃道,“我已经不记得她的样子了。”
梦中面目模糊,带泪泣血。
如此数日过去。
这日早膳后,司膳尚在劝隋棠多用些,又问她有无想吃的,可给她换换口味。隋棠眼前阵阵发黑,“许是天热之故,难有胃口……”
话还未说完,人便晕了过去。后得董真诊治,所幸无大碍,道是失眠引起的心神失养、乏力倦怠,同时影响了脾胃。
“殿下自闻皇榜一事,便一直心中难安。”兰心叹道,“殿下还需放宽心。婢子正想同您商量,不若让婢子回去看看吧,正好也算是报答太后昔年照拂之恩。”
隋棠靠在榻上,摇首道,“你回去也于事无补,且陛下那个性子,说不定还会迫你吐话。届时你能说甚?别惹急了他反累到你。这样母后若无恙亦要生恙了,若当真有恙则病得更重。”
她拍了拍兰心手背,“孤就是这一阵太累,养养就好了。”
*
出伏入秋,已至九月,隋棠调养得不错,渐渐也不再失眠,身子恢复如常。
深秋天远气清,枫菊斗艳。丞相府后|庭花园中,数个孩子围在一起扑腾玩闹。原只有蔺禾的两个女儿同沛儿一道,后是隋棠提议,蒙乔夫妻二人都在外征战,虽说州牧府中自是安排了人手照顾她的一双儿女,但还是挪来祖母处更好些。
是故,如今五个孩子在一起,闹腾起来,杨氏都有些招架不住。
蔺黍的长子是孩子中最大的,如今已经八岁,有模有样地带领着弟弟妹妹们。沛儿最小,还有两个月才到两周岁生辰。但人小鬼大,就爱追着兄长姊妹们。孩童都喜欢与年长的一道,不喜年幼的。但沛儿会哭,圆糯雪白的小脸上眨着一双乌亮浑圆的眼睛,里头包起盈盈一汪水,再伸出一双手扯住阿兄阿姊们的袍摆,一晃,眼泪便跟着滚下来。如此,便无人忍心推开他了。
杨氏看着一群孩子合不拢嘴,与隋棠难得亲近些,“我问了三郎,他说了他不是大病,就是操心累的。待这十月里他回来,你把沛儿放我这,夫妻好好聚聚,给沛儿再添个伴。”
“阿母说得对,瞧沛儿简直和三哥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蔺禾挨上来,“三嫂定要再生一个,长得同您一般,且不能让三哥得意了去!”
隋棠笑着点头,目光落在孩子身上。
今岁他还不到两岁,待他长到八岁和他族兄一样大,再长到十五岁,二十岁,加冠、娶妻、生子、建功、立业……他的父亲都不可以缺席。
可惜,医书无药,医者无策。
时间一日日过去,又快一年终,她将典籍翻烂了,也寻不到半点希望。
“三嫂,你怎么了?”蔺禾看着隋棠逐渐泛红的眼眶。
“我……”隋棠深吸了口气,冲她挑眉,“我想你阿兄了。”
蔺禾和杨氏对视一眼,皆笑开了。
隋棠揉了揉眼睛,侧身道,“阿母,我前两日才接的信,三郎信中说战事频繁。今岁十月便不回了。我今日过来,就是和您说一声,两日后,我带着沛儿启程去鹳流湖。”
蔺稷的信上自是说要回来的,还说要查她课业画作,洋洋洒洒写了一页纸。是为了宽她心,逗她玩乐。但她还是在笔迹字体里,看出了他的无力和虚弱。
这才九月,显然又发病了。
“你瞧这人,成日不着家,去岁错过了孩子周岁宴,这两周岁了我还说一定好好办一办,这又不回来了。”杨氏叹了口气,“那你把沛儿留下,一点点大的孩子,旅途颠簸,身子吃不消。”
“他没有离过开我,再者他也想他阿翁。”
杨氏颔首,“那你一路注意安全,到了写信回来。”
隋棠应是,见辰光不早,唤上沛儿回了自己院子。
杨氏瞧着远去的背景,摇了摇头。
“哥嫂不在家,不还有我陪着您吗?”蔺禾哄慰母亲。
“阿母不是这个意思。”杨氏颇有微词,“你阿兄便也罢了,左右他做主惯了,我也管不了他。但你瞧他这妇人,是公主不错,但也是儿媳吧,行事从来就是支会一声,也没个商量。”
“阿嫂去瞧阿兄,和您商量作甚,难不成你还要给她立规矩让她伺候您不成!”
“我……”
*
隋棠前往鹳流湖,不仅未和杨氏商量,甚至也没和蔺稷商量,未曾通知他。
九月傍晚抵达甘园后,让兰心带着睡熟的沛儿先行休息,自个去了鹳流湖大帐寻他。
来得太突然,正好与要入帐回话的蒙烺在营帐边碰上。蒙烺看清来人,遂与之行礼,隋棠笑了笑,二人一同入内。
主帐深阔,却一个侍者都没有,也无有部将议事。只有蔺稷跽坐在案,蒙乔在他身侧,挨得极近,跪坐的姿势,双手扶住了他臂膀,乍看很是亲密。
两人皆垂首低眸看着一物,一个面色虚白,额上生汗;一个满脸不信,开口都在抖,“怎会这样,我去给你唤医官!”
蒙乔起身回首间,便看见了帘帐口的隋棠和蒙烺。
“殿下——”她有些惊诧地开口。
蔺稷头晕目眩,心口一阵阵得疼,闻言撑着桌案,擡眸看过来。
他原该在千里之外的妻子,便这般映入他眼眸。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直到眼中滚下一滴泪来。
*
林群闻讯匆匆赶来,见蒙乔、蒙烺尚不曾离去,遂道是因战事急火攻心之故,吐血出来反而是好事,否则淤堵在内,恐要伤了肺腑。又道,静养几日便罢。如此诸人退去,唯剩隋棠伴着他。
隋棠沉默给他煎药、喂药,后与他一同用过晚膳,回去甘园。
蔺稷在用膳时给她夹过菜,马车中握过她的手,她没有推拒也没有回应。
月上中天,蔺稷哄睡完沛儿回房,见人已经上榻。便没有立时更衣只在榻边坐下,干干地搓着手,开了几次口都不曾吐出话来。
“天冷,上来吧。”终于,还是隋棠开了口。
蔺稷如临大赦,眉间愁绪一扫而光,“你不生气了?”
“我为何生气?”隋棠侧躺过来,给他解开腰封。
“本是在议会的,扬州攻城战,连败了两阵。后来我觉身子不爽,越发不适,便谴退了帐中属官,想独自缓一会。约莫蒙乔心细,瞧出了我脸色,所以去而又返……”
隋棠忽得笑出声,压了压嘴角道,“你解释这些作甚?”
“你……你不是生气吗,我同蒙乔,我……”蔺稷有些反应过来,“你没生气,吓我一晚上。”
她只是知晓他的病又重了,心疼他。话不知从何说起,一说就要落泪。便一直沉默。但恐沉默会吓到他,自我消化后就重新开口。
“我这会生气了。”隋棠翻身又趟了回去。
蔺稷上榻推了推她,人不理踩他。
“我还气恼呢!”
“你气甚?”隋棠不禁激,忍不住问。
蔺稷也不理她。
隋棠坐起身来,“我气你认为我吃醋,我有这么小器吗?”
“嗯,你最大度。”蔺稷闭起眼,不阴不阳道,“从来不吃醋。”
“那你到底为何生气?”换隋棠不依不饶,“说啊!”
蔺稷睁眼看她,觉得又要吐血了。
*
隋棠在鹳流湖陪了蔺稷四个月,直到转年正月,过了元宵方带着沛儿重新回冀州。
四个月里,他一共发了两次病,十月上旬一回,十一月底一回,每回都昏迷三五日不等。
隋棠不用翻阅他的医案卷宗,也知道以往昏迷也就一昼夜,如今明显更严重了,且今岁还添了呕血之症。
启程这日,隋棠问蔺稷,“这场仗何时能结束?”
蔺稷如实回她,“扬州之战已经进入最后的攻城阶段,不出意外,四月便可结束。剩下的便是回洛阳。”
洛阳还有一场仗。
隋棠点了点头,“非你不可吗?能不能随我回去?”
终究,她没要蔺稷回答,抱着沛儿上了马车。
耳濡目染,她多少也明白了些,明白为何即便蔺稷无需亲上战场,却还是坚持在鹳流湖一线坐镇,亲自指挥。
因为要防军权被架空,因为她的身份特殊,因为他们有了孩子,需要做更长远的打算。
“我等你,早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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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棠回来冀州第三日,竟又闻天子为太后求医的皇榜至。上书太后已病入膏肓,为人子甘以十年寿数,换母两月阳辰,共度四十又二的寿诞。
隋霖非寻常人子,乃帝王身,天之子。
天子折帝王寿数为母续命,这一举动,且不说有没有用,尚在一时间给他赢得的一片不大不小的赞誉。
窗外细雨绵绵,隋棠翻阅书卷的手顿下。
三月初六,是母亲生辰。
雨过天霁,杨柳已经抽条,一捆捆书卷从医署搬来,过两日,又一一送回去。
这日,已经是三月初六,隋棠于窗边独坐,西南望洛阳。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隋棠都不再看医书,只沉默静坐,想蔺稷,想太后,想来日……终于在三月中旬的一日,她将沛儿托付给杨氏,道是自己要回洛阳一趟。
这话说出,杨氏大惊。
即便婆媳二人关系并不亲昵,但赴洛阳势必会影响她儿子行军状态,于是好言劝之。
然隋棠道,“三郎许我回去的,他已经安排好了,我不会有事。”
杨氏闻这话,又看孙子留在身边,没有随她同往,便嘱咐了几句应下了。
只是隋棠没能及时走成。
她原定三月十九出发,却不想在十七这日,府中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徐敏,徐姑姑。
还未至天命的妇人风尘仆仆,两鬓斑白,唇口干冽,手足打颤。她原坐马车赶来,后嫌之太慢,竟直径换作了骑马赶路。
她的一点马术,还是太后少年时所教,临近冀州的百里路程,骑得艰难却不肯停下,如此方有此刻这般狼狈模样。“老奴奉太后旨意,给殿下送两样东西。”她将包袱捧出奉上。
一卷乃太后人像画作,赠她不知她如今面貌的女儿,以慰相思。
一卷乃懿旨。
她之一生,就下道这么一道旨意。
隋棠跪下听旨。
“孤身后,一切从简,不费官中金银,不累诸亲奔丧。其中长女隋棠于冀州点香百日,奉烛千盏,以尽哀思。”
隋棠擡起头,欲语泪先流。
“太后还有一句话,让老奴带给殿下。”徐姑姑搀起隋棠,将旨意塞入她手中,“主子原话——”
【吾儿不必觉得我此番所为,乃因你特意为之。实乃我生有二子,无法将他们都护周全,便只能权衡利弊,择能久活之人保之。】
“太后薨了?”
兰心见隋棠久无反应,遂上前拉过徐敏问道。
徐敏点点头,“我前岁被太后以养老荣休之名调出了宫,回到扶风祖宅,原是接了这桩差事,待闻太后薨逝的消息传出,便快马加鞭给殿下报信,千万不要回洛阳。”
“本来应该一出宫便赶来了,但恐有陛下的人监视,不敢轻举妄动。十三日前,老奴得了消息,所幸扶风郡距离冀州比洛阳距离这要近些,赶在了禁军前头。”徐敏对着隋棠道,“殿下切不可回去,陛下实乃请君入瓮。”
隋棠并不应话,只摊开那张画卷细看。
日落月升,一日过去。
三月十八,她将将把画收起,便闻天子报丧的使者到了府门前,要她跪听圣意。